“老胡,村里要的农具全在这了,快些送去吧。”“这些锄头……细微处似乎有所不同,三少爷莫非根据各人的使用习惯做了调整?”“量体裁衣,方才用得顺手,把上都已标好了名字,可别弄混了。”“三少爷真是心细如发,老奴这便上路。”除退治凶兽、惩奸除恶外,锻冶农具,说文解字也是逍遥谷门人的任务。古语云,“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”,无瑕子深以为然,常以此教育众人,这亦是逍遥派深受百姓仰慕的原因。谷月轩四处行侠自不必说,荆棘偶尔也会接些看家护院、随行守卫的活计,既能补贴家用,又可锻炼身手,一举两得。未明则接过老胡的担子,帮助村民打造农具。
见老胡已扛起一麻袋锄头镰刀出谷送货,未明盘膝端坐,摆弄着含光陷入沉思,耳边却突然响起了温柔甜美的女声:“你、你好……请、请问……无瑕子……道长在家么?”未明抬眼看去,是位戴着白色头巾的女子,一根大马尾辫用红丝系着垂至腰间,水汪汪的大眼睛,皮肤白皙,富有光泽,身上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。若非未明事先知晓,决计不会认为眼前的女子已经年近四十,此人乃是忘忧七贤中的花痴。见未明不答,只是看着自己,花痴登时俏脸通红,她本就口吃,害羞之下更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,不断重复着你、我还有这之类的字眼。未明笑道:“师父正在房中照料新生牡丹,我带你去吧。”一听此言女子竟是双眼放光,点头连连。
“好美的牡丹花!”见到花卉,女子如同变了个人似的,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观赏。“是花痴啊,今天怎么有空来了。”“师父,这位妹子是谁,怎么也不给徒儿介绍介绍。”听闻未明竟如此相称,女子脸一下红至耳根,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憋不出来,只是着急地搓着双手,见状无瑕子大笑道:“呵呵,未明儿休得无礼,花痴只是保养有方,真论起年纪,当你娘亲尚有富裕。不知者无罪,花痴可切莫见怪。”闻言未明连连致歉,花痴只是害羞地摇了摇头,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无妨二字。似乎突然想到什么,花痴握紧双拳,像给自己打气一般,对无瑕子说道:“明年……清明节的洛阳花会……要扩大……规模,更、更加热闹……灵相禅师邀我担任大会评委……不知道长……是否愿意参赛?”面对花痴满脸的期待,无瑕子苦笑道:“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这般折腾,再说江山代有人才出,花王之位,还是留给年轻人角逐,你不也因此才放弃参赛的吗?”突然无瑕子转头看向未明,嘴角扬起,带着坏笑说道:“不如让未明儿替我参加吧,我看他最近沉迷舞刀弄枪,也该学点花卉之道,修身养性。”
还未等未明答话,花痴便跳到跟前,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说道:“是……是啊!种花可是有趣得紧!我……我还有好多心得,可以和你分享,你会、会来参加吧?”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未明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。见状花痴眉眼弯如月牙,笑得合不拢嘴,只差当众手舞足蹈。回过神来,她连忙翻找自己的包裹,取出几粒种子递给未明:“这、这是我精心培育的,牡丹花种,若是你好好照料,一定会绽放出美、美丽的花朵,加、加油哦!”心事了却,花痴满脸轻松,踮起脚尖来到牡丹花跟前,竟是放声歌唱。平日花痴说话口吃迹象明显,唱起歌来却行云流水,声音如黄莺娇啼,清脆悦耳,又如涓涓细流,绵延悠长。
“花痴前辈,未明就送到此处,您路上小心。”未明一路护送花痴至快活林,花痴生性害羞,路上双手交叉紧紧叠在腹前,一眼不敢看向未明。直到分别时她才终于松了口气,朝未明点了点头,便飞也似地跑开了。见状未明无奈地摇了摇头,下一刻,笑意隐去,只剩刀锋般的锐利,今日的快活林似乎并不平静,空气中隐约飘散着轻微的血腥。步入林中,行不多时便发现路边倒着一只被大卸八块的小鹿,内脏完全破碎,足见凶手残忍嗜杀。循着血迹,未明继续追踪,一路上见到许多动物尸身,多半血肉模糊,显是受尽折磨而死;也有少数浑身发黑,焦臭不堪。“故人来访呢。”未明冷声说道,随即加快了脚步朝丛林深处赶去。
“呵呵,百草门和毒龙教冲突日益加剧,已无法调和;青城派的紫阳子与青霞子因掌门之位,也渐生间隙;绝刀天剑剑拔弩张,难免遭人觊觎……这次大闹江府,想必眼下正派人人自危,无暇阻扰我教大计,不出多少时日……真讽刺啊,厉苍天,当年你戮力追求与中原武林和平共存,如今双方却势如水火,你这辈子的努力,终究是一场泡影。”名为夜叉的红衣女子把玩着一缕青丝,妖娆地笑着,近日搜集的情报,内容令她很是满意,“果然,还是龙王这般充满野心的人,更能吸引姑奶奶呢……”“只可惜,你再也无法侍奉他了,夜叉护法。”两道身影从树上跃下,一个紫肤鬼面,正是那日在林中想杀害神医的天意城杀手,毒;而另外一人赤裸着上身,浑身青筋暴起,一头杂乱的金毛下有着狂热的双瞳,面目狰狞,血盆大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,白牙森冷,舌头不住吞吐,时不时可见涎液滴落,仿佛是一头饿急了的凶兽而非人类。
“狂,毒……想不到天意城居然动用了两大杀手,还真是瞧得起我啊。不过,确定够了吗?”无愧是修罗地狱里走出的人,面对这等危机夜叉仍是泰然自若。“哼,省省吧夜叉,趁你伤感的功夫,你的手下已经全被我们除掉了。”毒冷笑着说道。“杀……杀!那些人,不够爽!你……要好好挣扎,让我痛快一些!”音调嘶哑生硬,字字咬牙切齿,语中癫狂杀意直叫人不寒而栗。对方无需虚张声势,教众恐怕均已惨遭毒手,夜叉不禁暗骂自己大意,既是有备而来,再不可恋战。夜叉悄然催动真气,试图施展绝顶轻功逃逸,却发觉非但功法无法顺利运转,连呼吸都为之一窒,不由神色大变。“嘻,护法轻功独步武林,我等又怎会不加提防,早已暗施手段。这阴阳颠倒散无色无味,你自是难以察觉,适才催动真气使得发作加速,此刻护法恐已是浑身无力,呼吸困难,有如瓮中之鳖!另外……此毒还有件好处,我这便让护法亲身体会,嘿嘿嘿……”
夜叉只觉手足酸软,浑身却是燥热难耐,心下了然,闭目暗叹:“想不到我夜叉威风一世,今日却栽于宵小手中……死则死矣,又岂能沦为这等猪狗的玩物,只可惜……”生死关头,夜叉突然伸手抚摸发间红花,笑容恬淡,随后她猛地张口,就要咬舌自尽。“想要伤害这位姑娘,先问我手中宝剑答不答应!”熟悉的声音传来,含光出鞘,未明一剑直指向毒。“逍遥谷的小子,怎会在此?!此人绝不简单,将他一并拿下!”勉强避开含光后,毒高声吼道。狂早已按捺不住,哪管来人是谁,只是张牙舞爪扑来。狂的心法唤作万兽诀,与寻常静心吐纳,厚积薄发的内功背道而驰,要求习练者遵循本能而非理性。长此以往不免损伤心智,行事癫狂,但速度、力量也将远非常人能及。何况狂生性嗜血好杀,配上此功,自是摇身变作人形恶兽,不过平平一记直拳,威势强劲,相较谷月轩有过之而无不及,若被正面击中,纵是未明也决不能安然无恙,而当着夜叉的面通天本领又难以施展,一时陷入两难。
不过未明毕竟一代宗师,稍加思索,便已得出对策。看准时机,趁着狂全力出拳重心不稳的一瞬,他施展逍遥游绕到身后,一剑直取狂的后心。这是逍遥派的入门剑法,月射寒江,虽说招式平平无奇,可是未明出剑奇快,含光又不显眼,狂无法看清剑路,只得胡乱挥手格挡,小臂因此受伤。见势不对,毒飞身一掌攻向未明,只见未明左手翻转,随意发出一记阳春白雪挡下。双掌相接,毒正欲催动毒功,却感觉手上经脉异样刺痛,急忙撒手后退。这天山六阳掌可是能够化解生死符的绝学,其掌上阴阳劲力奥妙无穷,倘若毒一意孤行,在将毒气顺着经脉注入未明体内前,就会先受重创,只是这般激烈的对抗,旁人却是难以窥探。
毒自然不知天山六阳掌的玄妙之处,只道是未明使了什么诡计,心中骇然。有程咬金阻扰,今日恐无法如愿,不应恋战,徒增凶险,向狂使了个眼色后,毒便窜进树林不知所踪,狂虽发出不甘的咆哮,但终究一并离开了。见二人远去,未明连忙探查夜叉的状况,在药力的作用下,夜叉满脸潮红,不时还发出几声轻微的低吟,一双俏目紧紧盯着未明,一半惊疑,一半……又带着些许期待。在这样的诱惑下,未明不由血气上涌,难以自持,他只好发狠似地紧咬牙关,直至渗出血来,方才略微恢复清明。东方未明啊东方未明,若这便把持不住,你与嫖那等禽兽,又有何异?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,调匀气息,未明取出一枚淡蓝色药丸,递向夜叉微启的朱唇,不料至嘴边时,夜叉突然伸出舌头,舔舐起他的手指。大惊之下,未明慌忙屈指一弹,将药丸送入夜叉口中,随后触电似地把手缩回,直直背过身去,双手交叉贴于胸前,双目紧闭不敢看夜叉一眼。“你……为什么……”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总算传来夜叉疲惫的声音,毒素已被顺利化解,只是药力强横,一时还有些虚弱。
未明这才转过身子,轻声说道:“江府寿宴,你大可取我性命,却手下留情。今日不过一命还一命,两不相欠而已。”你……可知我是谁?”夜叉紧盯着未明,缓缓说道。“魔教妖女,天龙护法?那又如何,于我而言,你只是位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。”未明毫不犹豫地说道,闻言夜叉一怔,随后掩嘴轻笑,一如初见:“小弟弟,你还真是会巴结女人,今日救了我的性命,就没想过要什么好处么?”未明直视夜叉,一字一句说道:“倘若……希望姑娘就此离开天龙教呢?”沉默过后,夜叉先是咯咯娇笑,随后竟放声大笑起来:“小子,你开什么玩笑?!姑奶奶是天龙教的夜叉护法,是杀人如麻的妖女,离开天龙教,莫非要我当个普通人家的姑娘?!”“不,你不是!”未明斩钉截铁打断了夜叉的话,“我觉得……那并不是姑娘的本性。姑娘武功高强,若是用于行侠仗义,济弱扶贫岂不两全?”“哼,无聊的正道思维,姑奶奶与你并非同类,别枉费唇舌。”“若姑娘执迷不悟,日后相见未明恐怕无法容让。”“笑话!臭小子你才闯荡江湖几年,竟敢说要容让我?大言不惭!”夜叉被未明逗得花枝乱颤,但见未明一脸严肃,显然并非说笑,她不由转念想到,少年才多大年纪,便能战退天意城两大杀手,日后武学修为,相信不可限量,江府一念之仁,想不到竟是救了自己……何况此人出身逍遥谷,若能加以拉拢,势必成为一大助力……
“小弟弟,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东方未明。”“东方,未明……呵,你且老实说,可是喜欢姐姐我?”夜叉突然一步欺到未明跟前,呼气若兰,已能感到她灼热的呼吸和诱人的体香,不由向后退了几步:“喜欢?这,你……我……”见到他的反应,夜叉面露得色:“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般,又装什么圣人君子!未明小弟弟,你有恩于我,姐姐自也不会亏待于你。不如这样,往后我们定期相会,你呢,要给姐姐提供中原武林的情报,而姐姐嘛,就给你个机会。脱离天龙也好,行侠仗义也罢,你可以尽情说服姐姐,至于成不成就要看你的本事了。除此之外,姐姐当然也会好好疼爱你一番,如何?”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未明早已魂不守舍,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。夜叉嫣然一笑,握住未明的手,柔声说道:“既如此,你也不能喊我作夜叉了,太过生分。姐姐叫姬无双,记住了吗?”“无双……姐姐……”未明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,姬无双笑意更浓,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突然林中传来歌声,旋律慷慨激昂,逐渐逼近二人。“无双姐姐,有人来了,你快走!”未明急忙说道,姬无双并未答话,突然探身吻上未明脸颊,柔软丰润的双唇令未明如遭雷殛,动弹不得:“今年十一月你来地宫寻我,届时我会给你一份路线图,不要失约哦。”放开未明,姬无双舔了舔嘴唇,发出银铃般的娇笑,旋即消失无踪,未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。此时歌声已近在咫尺,原来唱的是李白的将进酒。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……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消万古愁!”待他唱毕,未明突然朗声清啸,以为应合。那人自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同好,惊喜之余立时大步赶来,不多时就穿过树林出现在未明眼前。
只见是位十八上下的青年,一身红色劲装,背负一柄长剑,腰间还系个酒葫芦,看来是位游侠。男子神情慵懒,杂乱的头发仅用布带随意扎束,衣服多处沾染油污,显得颇为邋遢,不过剑眉之下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,昭示此人不凡。“在下逍遥谷东方未明,偶然听到兄台这首将进酒,只觉壮志凌云,豪气冲天,不由出声附和。如不慎打扰到兄台雅兴,万请见谅。”那人大手一挥,大笑道:“千金易得,知己难求。于山野之中遇上知音,那是我傅剑寒的福分,又何来打扰一说?东方兄对吧,傅某与人相约,正要去洛阳酒馆喝个痛快,不知东方兄可愿赏脸同行?”未明也笑道:“能结识傅兄这等豪杰,未明荣幸之至。就算傅兄没有邀请,今日小弟也非得厚着脸皮跟往,只盼能与傅兄一醉方休!”“好个一醉方休!东方兄果然也是性情中人,我们走!”
两人一见如故,谈天说地,不多时便来到洛阳。走入酒馆,未明一眼便认出了老友——毕竟觥筹交错中,孤身一人在角落举杯小酌,未免显得格格不入。傅剑寒大步流星赶到那人面前,连招呼也没有,径自抓起酒壶,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,眨眼间一壶酒便见了底。把空瓶随手丢回桌上,傅剑寒这才高声道:“老杨,好久不见!”“多日未见,还是如此牛饮。”男子无奈地回应道,他身材高大,面容却甚是儒雅,头发经由仔细打理结成辫子垂在身后,棕色的唐装一尘不染,每个绳结严丝合缝,与不修边幅的傅剑寒对比鲜明。“这位怎么称呼?”注意到一旁正努力憋笑的未明,杨云出声询问。“啊!瞧我这脑子,这位是逍遥谷的东方未明兄弟,今日来时路上撞见,甚为投缘,大有相见恨晚之感!东方兄,杨云兄弟是我的老酒友了,他师出天山派,一手穿云剑法使得可秀得紧!”“未明见过杨兄。”未明新取了酒倒上满满一碗,对着杨云一饮而尽,却感到一股异常犀利的视线,原是杨云正悄悄扫视着他。片刻后杨云露出满意的神情,接过酒坛,同样倒上一碗,不过却是浅尝辄止,分数次方才喝完。
“呵呵,杨兄与傅兄这喝酒的习惯可是南辕北辙啊!相差甚远却能喝到一处,倒令未明颇感意外。”闻言二人相视一笑,随后杨云开口说道:“想起那日也就在这酒馆中……”“似乎天气也是这般燥热。”傅剑寒点头补充道。“杨某正品着一壶陈年花雕,心情大好,不料有个煞风景的家伙一进门就要了两大坛茅台,抱坛痛饮,连碗都省了。杨某按捺不住,出言相讥,这家伙却提出牛饮是种豪情此等歪理!”说至兴起处,杨云激动地拍在桌上,酒坛险些震翻,傅剑寒大笑道:“确是豪情万丈嘛!”“一番唇枪舌战后,他居然又岔开话题,提出以酒相赌,比试武功。说来惭愧,杨某当时确想给他长点教训,便一口答应。”
“那……不知结果如何?”未明问道,杨云不答,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,傅剑寒则又端起一大碗酒开怀畅饮,未明心领神会,笑道:“看来,是傅兄略胜一筹啊!”“唉,别提了,不瞒东方兄,之后杨某同他又比试了几番,却是一次也没赢过!每次输了便要大出血请他喝酒,可不赢一场总是不能甘心,时至今日还在继续。”“哈哈哈,老杨,今日不比了,我请你和东方兄一醉方休如何?”“算了,我还有要事在身,改日再聚。东方兄,酒虽是好物,过量却也伤身,你帮我多劝劝这酒鬼吧!”杨云告别二人,起身走出酒馆。
傅剑寒倒满酒碗递给未明,笑道:“又找人劝我节制,老杨还真是锲而不舍,东方兄,干!”未明仰头一饮而尽,大笑道:“恐怕要令杨兄失望了,小弟怕是没这个神通,来,干!”傅剑寒也是笑着抱起一坛杜康……两人你来我往,很快身边酒坛便堆积如山,店里的客人与小二们围成一圈,无不瞠目结舌。“好,东方兄好酒量!傅某服了你了!”千杯下肚,傅剑寒已经有了些许醉意,说话也不太利索。“这算什么,傅兄云游四海,遍结良友,逍遥自在,令兄弟艳羡得紧。”傅剑寒大手一挥,突然正色道:“东方兄,我傅剑寒一生,有兄弟,有酒,足矣!不过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,我辈理当多加闯荡,方才不负韶华。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,不是么?”未明连连点头,近来他正有出行之意,当下结过酒钱,令小二带傅剑寒上楼休息后,他便径自走出酒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