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我的妈妈邓雁

《暴风雨》轰动了《纽约客》编辑部,但李悦不知道。他一门心思帮大哥高考,做心理辅导,忙得焦头烂额,比生孩子还累。

上辈子和前女友分手,都没这么费心。

李悦的核心任务是让大哥放松。李然像一根拧紧的发条,拧到了极限,只有松下来,才有一点点可能性。

就像种小花一样,你越浇水,它就越不长。

邓雁做饭不怎么好吃。高考3天,李悦买菜做饭,煎炒烹炸,包揽了全家的一日三餐。

“哈喽大家好我是王刚,本期视频……”

朋友们也很靠谱。前两天,李悦打篮球,和班上的同学都混熟了,很快吸引了一大帮人。赵晓铭等人听说李悦要陪考,都来凑热闹。

在穿越的第4天,李悦见识了1985年人民币恐怖的购买力。一根奶油冰棍5分钱,小豆的才3分,还有2分钱的。

他这几天花钱如流水,买食材、调料、零食,请同学们吃羊肉串,一顿操作,只花了35块钱。

还剩708块5毛3分。

7月9日下午,最后一门英语考完。李然的状态极好,李悦总算松了一口气。他判断,哥哥正好卡在本科线上下。

1985年高校招生很少,高中生的素质又高,竞争异常激烈。他能不能考上大学,还是要看运气。

“考不上也无所谓,咱们明年接着考。你好好休息几天,什么也不用想。”李悦和哥哥并肩往家走。

李然复读的这一年太受罪了,摇头笑道:“我真的超水平发挥了,多亏了你。明年说什么也不考了。”

“大哥,你想去京城建筑学院?喜欢建筑?”

“那学校分低……”

李悦上辈子是独生子。他忽然觉得,能有个哥哥、兄弟,其实真的很好。

“同德学院,在京城能排第3或第4吧?”

“想都不用想。”

李悦暗想,等过几个月,凭自己的实力,巧妙地运作一下,让李然转学到同德学院,应该问题不大。

当然,前提是必须过本科线。

本科阶段就别想留学了,大哥的基础太差,英语一塌糊涂,出国只能选克莱登大学,一点意义也没有。

聊着聊着,李然忽然停下,蹲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
“哥。”

“我就是个废物。我对不起妈……爸!”

“永远不许说这种话。”李悦搂着大哥,使劲拍他的肩膀,“你是咱们全家的骄傲。”

“妈……”

两人回到简陋的小屋,妈妈没在家。李盈躺在外屋的床上,翘着二郎腿,一边吃花生豆,正在看厚厚的《基督山伯爵》。

“宝贝,咱妈呢?”

“出去了啊,说去医院帮忙。咦,大哥,你考得咋样?”

一天都等不了吗。

李悦骑上杜雨的小自行车,慢慢悠悠,去附近的人民医院,接母亲回家。他走进住院楼一层,转了好几圈,也没看见邓雁的身影。

他又跑进门诊楼。

已经是下午5点,大厅里病人很少,显得空旷寂静。李悦快步走下楼梯,忽然看见了妈妈。

邓雁穿了一件素净的白衬衣,黑色裤子,白袜子,黑色的老太太布鞋。她坐在长椅上,挽起袖子,脸上带着笑容,和身边的人聊天。

她的样子很美。

房间门外挂着牌子,写着大字:“血站”。

八十年代,华夏还没有无偿献血政策,健康的人是可以去医院卖血的,卖400毫升的血,能赚50元钱,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。

高考结束的当天,妈妈在卖血?

李悦的视线模糊了。

大哥高考,我没动家里的一分钱。

为什么卖血?

穿越的那一刻,李悦继承了所有的记忆,对母亲有很深的感情。而现在,他试着用几十年后的目光,凝视着这一幕。

“妈?”他说。

血站门口,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探出半个身子,拿着登记表格,叫道:“邓雁。”

“来了。”

邓雁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。她站起身,整理一下衬衫,轻轻抹了抹脸上的汗水,迈步走进了血站,只留下一个瘦弱的影子。

小小的,不到160厘米。

李悦擦了擦眼睛,冲了上去,又有点犹豫,迟疑地停住脚步。

记忆中,父亲死了,也带走了母亲的大部分生命。邓雁办完简单的丧事,透过茫然的泪水,重新审视着这个家。

她惊奇地发现,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:寡妇。

她是个寡妇,带着3个凄惶惊恐的孩子。她早已一无所有,除了给丈夫治病,陆续欠下的几千块钱债务。

还有一个貌似疯狂的、渺茫的、不可理喻的遗愿:供孩子们考上大学。

李然17岁,念高二。李悦15岁,还有半年升高中。李盈12岁,也要念初中了。这就是她的全部,她的唯一。

九年义务教育并不包含高中。儿子读高中,要交学费、书本费、校服、各种杂费,正是花钱最多的年纪。哪怕是父母双全的家庭,也会捉襟见肘。

邓雁没有任何依靠。父亲是独苗,亲戚们虽然多,但都不富裕,为了治病,前后借过好几次钱。

救急不救穷,她不能再开口了。

生活给了她一个巨大的谜题,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。

怎么活下去?

邓雁没有痛苦的资格。她甚至来不及悼念丈夫,就一头扎进了炙热的激流中。

他早晨6点多起床,给孩子做早饭,匆匆忙忙地骑车上班。晚上6点,她从工厂下班,转身去医院打零工,深夜12点才能回家,勉强休息一会。

邓雁吃孩子们剩下的食物。

孩子们心疼她,留给她一点肉丝,是唯一入口的荤腥。她舍不得吃,只有变质、腐烂的肉,才会痛惜地塞进嘴里。

冰冷坚硬的馒头,配上咸菜丝,就是一顿罕见的美餐。她常年吃窝头、贴饼子、棒子面粥,别人丢弃的菜叶……她从不浪费。每一丁点食物,都必须发挥出最大的价值。

她总是觉得饿。在饥饿的时候,她会倒满一缸白开水,撒上一点盐。

她需要盐分。

她不能太饿了。她不能倒下。

她疯狂地工作,像一架不会思考的机器。她没请过一天假,不能漏掉5块钱的全勤奖金。

邓雁下了班,把医院的楼道、厕所扫得干干净净,小便池、蹲位的陶瓷擦得锃亮。她给瘫痪的病人端屎端尿,洗尿布、床单……抢着干别人看不上的活。

病人家属的压力大,时常对她任意撒气。碰上素质低的人,还会辱骂、羞辱,把自己的无能倾泻在她的身上,她只有报以沉默。

不知不觉,在别人的眼中,邓雁成了一个最卑贱的人,可以任意欺凌……

她奇迹般地撑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