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伟大编辑的落幕

最伟大的编辑?

凯特头顶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,想了想说:“伟大的编辑,我只知道柏金斯(Maxwell Perkins)。”

柏金斯是美国小说的拯救者,大作家菲茨杰拉德、海明威、沃尔夫的守护者。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就是他编的。

“柏金斯当然很伟大。但我告诉你,威廉·肖恩死后,他的历史地位恐怕不会比柏金斯低。”

“啊?”

温斯顿·卡特是新闻学、传播学教授,研究各种媒介。他笑眯眯地说:“约翰·厄普代克,得过普利策奖的大作家,你看过他的小说吧?”

“都看过。”

“他就是威廉·肖恩的手下。写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的那个犹太作家叫什么?”

“J.D.塞林格。”

“他有一个短篇小说集《九故事》,9个短篇小说,7个发表在《纽约客》。《九故事》这本书就是献给威廉·肖恩的。”

“有一个《香蕉鱼》的反战小说。”

“没错。倒退几十年,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作家,想要出名,就要给《纽约客》投稿。”温斯顿回忆道,“杜鲁门·卡波特的《冷血》,你看过吧?”

“当然。”凯特说。卡波特就是写《蒂凡尼的早餐》的那个作家,《冷血》是非虚构写作的巅峰作品。

“卡波特是肖恩一手挖掘的。《冷血》就是肖恩给的选题,派他去采访的。”

“那么厉害!”

“大哲学家阿伦特写的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,平庸之恶。当年一发表,掀起了滔天巨浪,骂声一片,现在变成了经典作品……读过吧?”

“阿伦特的书我都读过。”

“阿伦特就是威廉·肖恩派去的,《艾希曼》也首发在《纽约客》上。”

凯特捂住胸口,已经晕了。

“蕾切尔·卡逊的《寂静的春天》,你看过没?”

“讲DDT杀虫剂的。”

DDT是一种廉价高效的杀虫剂,因为能使农作物产量大幅提高,获得了1948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。

在1962年,蕾切尔·卡逊的《寂静的春天》发表,揭示了滥用DDT的恐怖后果,鸟类、鱼类、昆虫大批死亡,种群灭绝,破坏地球的生态系统……间接使人们患上癌症。

1972年,DDT被禁止使用。

在后世,刘慈欣的科幻大作《三体》里,女主人公叶文洁看了《寂静的春天》,受到强烈震撼,最终背叛了人类。

“《寂静的春天》在《纽约客》上连载,引起轩然大波……她的背后就是威廉·肖恩。”

凯特点点头,忽然很想哭。

“化工巨头要毁掉蕾切尔,毁掉《纽约客》。他们有的是钱,收买了媒体,疯狂攻击、诋毁、谩骂、羞辱……两年后,蕾切尔去世,但威廉·肖恩毫不妥协,跟他们死磕,捍卫了新闻人的尊严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没有威廉·肖恩,《纽约客》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。肖恩先生今年78岁,还能工作几年?唉,戏演完了,落幕的时候到了。”温斯顿长叹道。

“我去给威廉·肖恩老爷爷打电话。”

“凯特,你替我问候他一声。30年前,我刚满20岁,从乡下来到纽约,什么也不懂,就给《纽约客》写过稿子。”温斯顿得意道。

“发表了?”

“当然。稿费有120美元,应该是1954年,那笔稿费能换100多克黄金,一辆雪佛兰汽车不到1000美元。我一举成名,吃喝不愁……”

“好吧。”

温斯顿抚今追昔,猛地反应过来,顿时石化。

他抢过传真,从头到尾看了一遍,震惊道:“威廉·肖恩给咱们使馆发传真?李悦是谁?《暴风雨》?稿费5000美元?他疯了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李悦,就是昨天霸占图书室的孩子?疯狂喝咖啡,打字一小时,是他吗?”

“对的。”

……

13个小时以前,纽约时间上午8点整,威廉·肖恩照常来《纽约客》编辑部干活。他1933年加入《纽约客》,1951年当上总编辑,一手塑造了《纽约客》的灵魂。

1985年,他干了34年的总编辑,早已垂垂老矣。

在西方文化界,他享有无与伦比的威望,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,只会尊敬地叫他“肖恩先生”。

破旧的桌子上,第一份稿子就是长诗《暴风雨》。

《纽约客》的地位极高,投稿信很多,都分给年轻编辑,漫不经心地扫几眼,肖恩本人是不会看的。

不过,《暴风雨》是一封传真,来自华夏的使馆,助理以为是私人信件,看也不看,就摆在了桌子上。

“《暴风雨》,套用莎士比亚戏剧的名字。叙事诗,抑扬格三音步,四音步……不对吧。”肖恩先生拿起稿子,看了几行,顿时勃然大怒。

怎么有泰坦尼克号。拍电影吗?

哪来的垃圾?

这根本就不是诗。庸俗,虚荣,大白话,浓浓的土气,没有意象,连打油诗都不算。

什么叫诗?

肖恩自问自答。进入20世纪,诗歌就是人类语言的边界。你只有超越语言的极限,才能叫诗歌。

这种货色,为什么在我的桌子上?

他强忍悲愤,又看了几行,感觉眼睛要瞎了。他把稿子交给助理编辑,让他发退稿信。

“快发。稿子扔垃圾桶,别脏了我的桌子。”

午饭后,编辑部空无一人,肖恩窝在简陋的沙发里,蜷缩着睡着了。

好疲惫。

半睡半醒的时候,他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,忽远忽近。那是一个女打字员的私生子,只有6岁,总是跑来跑去。

肖恩喜欢这孩子。

“暴风雨!”小男孩从垃圾桶里翻出一叠废纸,学着编辑的样子,抑扬顿挫,大声朗读起来。

肖恩迷迷糊糊,《暴风雨》一句一句灌进耳朵。

泰坦尼克号在黑暗的大西洋上沉没。达官显贵,乐队成员,艺术家和他的爱人,天使,随船神甫,世界首富阿斯特先生和他的妻子,自相残杀的兄弟,叛徒,瘸腿的孩子,船长……声名显赫的人,一文不名的人。

好人,坏人。没有名字的人。

所有的人。

肖恩先生能看见冒水的甲板,摇晃的水晶吊灯,引擎的爆炸声,烟囱轰然崩塌,锅炉烧得火红,停止转动的螺旋桨,断成两半的船身,白兰地在酒杯里摇晃……

像无限的迷宫,像狂风暴雨。

像宇宙。

威廉·肖恩腾地坐了起来,仿佛年轻了20岁,吼道:“马丁,发传真,收回退稿信!全体编辑,集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