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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返回日内瓦的夜车上,我竟邂逅了一位也名叫奈斯毕特的人,那真是一次奇遇。冥冥之中,这个神秘人物在洛桑车站下车后,好像一直在指引着我,而我自己浑然不觉。后来才忽然想到,哎呀,火车停靠洛桑车站的时候,我本该从那里下车,然后换乘一趟车,顺道去蒙特勒访探一回,因为纳博科夫去世之前,不就是住在蒙特勒这个滨湖小城的一家宾馆里吗?我开始懊悔不已。
后来回到家中一翻地图,果然发现洛桑市距离蒙特勒小城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车程,才不到半小时啊!我更懊悔了,一个人在路上稍不留意,就自动地被某个既定的目的地所约束。我当晚为什么非赶回日内瓦呢?其实我明明知道,从日内瓦返回纽约的班机是第二天下午五点,中间还有十几个小时可以消磨。回想起来,我本来可以偏离英特拉肯到日内瓦的路线,从洛桑下车,换乘另一趟列车,绕个弯路去蒙特勒,说不定我在纳博科夫住过的宾馆里,还会有一两个新的发现……
说来也巧,过了几个月,我申请的一笔研究经费批下来了,这意味着第二年夏天,我又能去欧洲旅行一次。剑桥大学图书馆里保存着英国海外圣经公会的档案,我计划在那里查一些有关鸦片战争期间来华传教士的资料,为我正在写的一本书做准备。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,我打算在剑桥的研究完成之后,从伦敦飞往柏林去探望我妹妹一家,如果时间充裕,再从柏林乘火车去德累斯顿,然后,去布拉格……
在此之前,我虽然从未去过剑桥,但脑子里似乎已存留着一些顽固的印象:三一学院的古老庭院,国王学院的礼拜堂,中世纪风格的基督教堂,大学城里那条秀美的康河(也称“剑河”),河上有一座著名的“哭泣桥”。后来我问自己,这些印象都来自何处?想来想去,似乎出自同一个源头,那就是“五四”时期留学英国的那一代人的诗文,尤其是徐志摩的《我所知道的康桥》,还有他的一些诗歌,比如《再别康桥》:
…………
那河畔的金柳,
是夕阳中的新娘;
波光里的艳影,
在我的心头荡漾。
软泥上的青荇,
油油的在水底招摇:
在康河的柔波里,
我甘心做一条水草!
…………
上中学的时候,我们读的不都是这一类的诗文吗?记得我后来留学读博的时候,选过一门现代英国诗歌的课,在课堂上,教授有时谈起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剑桥大学,常常描述那里的人和生活,我当时惊讶极了,原来“五四”那一代人给我们传递的信息是那么有限。
徐志摩去剑桥大学,据说是因为他在伦敦的时候,正好和林徽因的恋情受到挫折,于是放弃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习计划,来到剑桥,成为国王学院的特别生,那是1921年春。虽然徐志摩在剑桥逗留的时间不长,超不出一年半,但那次经历居然成为他人生的新起点,他的志趣从此由政治学转向文学。
初抵剑桥时,究竟什么东西让徐志摩感到新鲜?他写道:“从此黑方巾、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。”这里所说的黑方巾和黑披袍,指的是剑桥本科生在正式场合,或在某些规定的场所,必须穿戴的学位服。我用心琢磨这句话,不知道他说的“占着了”是什么意思,究竟是说他自己也戴了黑方巾,身穿黑披袍呢,还是他仅仅站在国王学院桥边的那棵古树下,隔着一段距离,观望那些身着黑方巾和黑披袍,在他眼前走过的剑桥学生呢?
我的猜想是后一种可能性。理由是,徐志摩当年只是国王学院的特别生,不算是正式注册的剑桥学生,因此他不可能穿上黑色的本科生的学位长袍,也不可能住在剑桥大学的学生宿舍里面。我调查了一下,他始终住在校外,而住在校外的好处是,不必像剑桥学生那样夜晚翻墙回宿舍,动辄被门房处以罚款。
徐志摩来到国王学院的那年春天,留学生纳博科夫已是剑桥大学二年级的学生,他的宿舍在三一学院的西南角,斜对面就是牛顿当年住过的宿舍。纳博科夫对他在英国留学那几年的记忆,与徐志摩的温馨回忆恰成鲜明对照,用纳博科夫自己的话来说,那是一段隐晦和潮湿的时光,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祥的预兆。
二十岁的纳博科夫在1919年10月1日正式注册,成为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学生。报到的那天,他身穿黑中透蓝的学位长袍,头戴黑方帽,去见导师哈里逊,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场荒诞剧。根据纳博科夫在自传里的回忆,大致的情境应该与我下面的描绘相差不远。
导师的办公室在二楼,一年级学生纳博科夫走上楼梯,来到哈里逊办公室门前,沉重的大门虚掩着,他轻轻敲了一下。
进来!
一句短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。
已是黄昏时分,纳博科夫穿过前厅,小心翼翼地走进导师的书房。书房的光线很暗,只有大壁炉那边透过一息微弱的火光,他隐隐绰绰地看见壁炉前摆着一把椅子,但看不清椅子上坐着什么人。纳博科夫向前跨了一步。我的名字叫……
话音未落,他不小心一脚踢翻了哈里逊先生放在座椅旁边的茶具,壶里的茶叶全部翻倒在地毯上。哈里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,从座椅上斜过身来,伸手把茶壶扶正,然后用手指头掬起茶壶口吐出来的那一团黑糊糊的茶渣,又把这团东西重新塞回茶壶。
这一类的情景似乎时常发生在纳博科夫身上,叫他窘迫不已。
对于一个在圣彼得堡长大、娇生惯养的俄国贵族后裔来说,剑桥的学生生活实在难以忍受,尤其是宿舍里的寒冬。他写道:“冬天的寒冷让我苦不堪言……早晨起来,水罐里总是结着一层薄冰,用牙刷轻轻地一敲,薄冰立刻成为碎片,把水罐弄出叮当的响声。”也许这种叮当声还算悦耳,但早晨起床,是一场逃避不了的磨难。纳博科夫身穿单薄的睡袍,胳膊下面夹着一包浴具,打着寒噤从宿舍走到浴室,途中要穿过那个狭窄的三一巷。由于他喜欢潇洒,拒绝像英格兰人那样贴身穿毛衣,所以他身上穿的那件从伦敦买的紫红色睡袍,必定让他经受零度以下气温的考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