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

第二天起晚了,赶到餐厅时,发现只剩下一个孤零零吃早饭的人。他是一位中年的美国学者,个头不高,但衣着极为考究,用英文来说是well groomed。他和我同样由于时差的原因,都起晚了。我们彼此问候了几句,他匆匆看着腕上的表说,会议马上开始了,我先走。说完就起身告辞。刚走出几步,好像忘记了什么,他转过身问,你对英特拉肯这个地方的印象怎么样,我说,还不错吧,你也是第一次来?他说是,然后指着自己的衬衣说:瑞士人只认名牌和高档商品,别的什么都不懂,瞧,我的名牌袖扣就是专门戴给他们瞧的。听他这么讲,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浅蓝色的衬衣,的确质地优良,袖口上别着一对晶莹透亮的装饰扣,这扣子到底是什么名牌?不待我弄明白,此人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。

走进宽敞明亮的会议厅时,上午第一场的发言已接近尾声。一位来自德国法兰克福的历史学家正在发言,我仔细一听,才知道他在描述1919年欧美列国迫使德国签署《凡尔赛条约》的场景。这位世界大战的专家认为,《凡尔赛条约》造成了德国人丧权辱国,激怒了德国的普通大众,由是希特勒得以乘虚而入,终于酿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悲剧。报告人的话音刚落,一场激烈的争论就开始了。我刚才在饭厅碰到的那位美国学者,马上质疑报告人的欧洲中心论,他一边说,一边情绪激昂地打着手势,衣袖上的袖扣熠熠闪亮。

1919年,一个充满变数的年份:难民、条约、巴黎和会、经济制裁、家国……但是,对个人来说,对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来说,1919年究竟意味什么呢?

我变得有些心不在焉,会场上的发言依然在继续,渐渐地,嘈杂的人声退到了很远的地方,我的思绪开始游移开来,不知不觉地想到纳博科夫。

1919年,我努力地回想,这一年,纳博科夫,他在哪里?翻开笔记本的最后几页,那上面有我曾经随手记下来的几个名字,不过没写日期。我在这几个名字之间曾经勾勒出几条虚线,其中一条线把纳博科夫和被他化名称为“奈斯毕特”的剑桥大学同学连接起来。我在搜集有关纳博科夫的材料期间,这个“奈斯毕特”一直让我很好奇。他是谁?我掌握的相关信息很少。

纳博科夫在自传里提到过一个细节,他说奈斯毕特在讲话的时候,总是烟斗不离手,而且这人磕烟斗、放烟丝、点火和抽烟的姿势总有点与众不同。不知为什么,那一连串重复性的动作给纳博科夫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。

这个奈斯毕特是英国人,他酷爱文学,并毫不讳言他对列宁和十月革命的拥护,他的政治立场是纳博科夫所不能接受的,两个朋友因此而经常争吵,有时争得面红耳赤。纳博科夫毕竟是在俄国革命爆发后,才流亡到英国的俄国贵族后裔,并且他对政治历来都很反感。这使两人之间的友情总是磕磕绊绊,而只有当话题转移到他们共同热爱的诗人和作家时,两人才言归于好。

这些线索是我在纳博科夫的自传里读到的,是我当时所能找到的唯一线索。

出于某种原因,纳博科夫不愿透露此人的真实姓名,据说他在发表这部自传的时候,那位当年的大学同学已成为令人瞩目的公众人物,他的名字在英国几乎家喻户晓。这就让我更好奇了,奈斯毕特这个化名背后究竟隐藏了一个什么大人物?

我在笔记本里把NESBIT这六个字母用大写拼出,来回变换字母的排列顺序,企图从中发现隐藏在这六个字母背后的密码,但始终毫无所获。直觉告诉我,这条线索很重要。要是运气好,它能帮我解开心中的谜团。

历史上有太多难解的谜团,多重的偶然性和时间脉络意外地交叉在一起,迷雾重重,幽深难测。最近听说,有人研究气候变化与人类战争的关系,拿出大量的数据,声称战争爆发的时间和持续的时间,都与气候变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然而,这之间真的是一种因果关系,还是有更复杂的因缘在起作用?我一直认为,因果关系是我们人为地建立起来的分析模式,而由偶然性和时间脉络构成的意外交叉,则大不同,它也许更像气候,更像地球的生态,那里面的因缘脉络无比庞大和复杂,如同科学家所说的蝴蝶效应,这一类的复杂系统究竟如何运行运作,其实是我们凡人难以把握的。

说实在的,一个人想要撇开现成的历史书,另辟蹊径,寻找通往时间深处的幽暗小径,谈何容易。在我接触到的有关二十世纪的历史叙事中,1919年,1948年,1968年,1989年这几个年份,尤其扑朔迷离,好像是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,无论你往前梳理,还是往后梳理,都无法清晰起来。这不能不令人怀疑历史学家的因果逻辑和叙述技术,反倒是诗人的想象更能唤起我们的灵感:

多么漫长,这个春天
一直徘徊到冬天的尽头
时间丢失了它的鞋子
一年犹如四百年[2]

为了弄清一战和1919年以后的变迁,我曾多次钻进图书馆和档案馆,翻阅从前的图片、电报、文献,还有报纸刊物。在图书馆里,布满灰尘的纸张永远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,霉味里似乎掺和着一点果香,我一边嗅着熟悉的气味,一边埋头翻找所有可能找到的线索;有时看累了,闭上眼睛,任凭时光流转,幻觉中好像这故纸堆的气味转化成为历史本身,我自以为已经触摸到1919年的脉搏。可是一睁眼,又陷入深深的沮丧,在此之前,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,活过那么多的人,而在我们的身后呢?一百年以后?一千年以后?这一类的胡思乱想经常干扰我的思绪,加之几次寻找的线索,都化作捕风捉影的努力,我不止一次想到放弃。

在瑞士英特拉肯的最后一夜,风暴戛然停止。早晨起来时,云雾已不见踪影,我们得到消息说,通往少女峰的小火车开放了。这天下午,久违的蓝天显得格外透明,蓝天衬托着白皑皑的雪山,我想象中的阿尔卑斯山竟然化为现实。和会上认识的几位学者结伴出行,我们登上了小火车,沿着蜿蜒起伏的山区铁道缓慢爬行。列车像一列挂在险峰和山壑之间的玩具火车,惊险无比地蠕蠕行进,一眼望下去,身边就是万丈深谷,难怪这条铁路在暴风雪期间必须关闭。火车在海拔三千四百五十米处,驶入一个山区小站,这大约是欧洲海拔最高的火车站。

站台上的人群川流不息,许多人是肩扛滑雪板的青少年。我们看到远处有人在排队乘缆车,也赶过去排队,不久便登上了拥挤的缆车。这里是滑雪族的天下,全副装备的年轻人抱着滑雪板和游客挤在一起,滑雪板几乎遮住了每个人的视线,我努力往后车窗移动,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朝外面看。缆车缓缓移动,隔窗远眺,只见一峰独立,众峰俯首,朵朵白云奔腾脚下。再定睛凝视,五只滑翔伞倏然从缆车的左方冲出,游戏般地绕过我们,在云雾中玩起天女散花的游戏——红、黄、蓝、绿、紫,五种色彩点缀起白雪皑皑的山脉,好一个阿尔卑斯山的气象!

不到少女峰,安知万象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