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听戏

乌篷船沿着长江而下,临近城门口,江面上突然多了七八艘龙舟在江面上飞一般地比赛,龙舟上坐满壮汉齐心划桨竞速,两岸许多人为之观战欢呼,声浪一阵高过一阵。

遇到龙舟赛,乌篷船只得提前在一处小码头靠岸,船老板把张仨赶上岸,叫道:“大集就在城墙根下,你自去吧!”

张仨破衣旧裤,灰溜溜上了岸,浑身又脏又臭如同乞丐一般,任谁也想不到,脏兮兮的他居然是怀揣一万七千两银票的土财主。

他慢慢溜达着走过码头石牌楼,一群江鸥落在牌楼上,一只肥硕的江鸥尾尖一翘,后腚喷出一团鸟粪,不偏不倚正中他头顶,岸边不少看龙舟赛的百姓指指点点大笑起来。

“笑个鸟啊!”张仨捡起一颗石子扔向江鸥,惊得群鸟尖叫四散,仿佛群嘲他一般。

“哦,还真是笑个鸟啊!”一旁,一名华服男子沿阶而上,笑道:“伍二,你听这江鸥的鸣叫声,可是在笑?”

“老太爷,江鸥怎么会笑?”一个声音问道,把“怎么”说成了“咋嘛”。

张仨一愣,这声音带着陕北口音,怎么这么熟?他偷眼看去,心下突地一震,此人不是两个月前,在城墙边前来传圣旨的伍二吗?

那日张仨满脸湿沙子,所以他认得伍二,伍二却认不出他。

伍二步履沉稳,紧紧跟在一群人身后,这群人里有浓眉大汉,有算命术士,为首一人,正是身着华服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,但见他龙行虎步身材魁梧,却嘴唇尖厚,下巴前突,长了一张标准的鞋拔子脸。

此人是……?张仨只望了一眼,赶紧低下头去,心里打着鼓,太像了,太像了,后世的时候,他曾在北京国家博物馆,看到过朱元璋画像真迹,下巴向前直勾勾突出来,当时就有参观者打趣说,朱元璋估计和小猪佩奇是亲戚,因为他俩都是“下巴比吹风机还长!”

“谁说鸟儿不会笑?”华服男子哈哈大笑:“伍二你可知道,农村的叫驴就会笑,那笑声抑扬顿挫,时而高亢入云,时而浅吟低唱,我看比南京昆曲儿那几个名角色,唱得还有意思呢!”

华服男子周围,好几个人都大笑起来。

伍二指着牌楼边的布幌子叫道:“老太爷你看,这武昌府距离南京千里之外,居然也有昆曲儿,今儿上演的是《单刀会》。”

布幌子二尺来宽一丈来长,上面用大红字写着“十字街口陈家班连唱三日《单刀会》”,单刀会的“刀”字一撇,又粗又长斜斜直飞出去,末端一挑,活脱脱像一柄大刀一般。

“走,去十字街听戏去”,华服男子捋着短须笑道:“且去瞧瞧武昌府的昆曲如何?”

众人笑着答应下来,说说笑笑走上了码头,雇了三辆马车自去了。

张仨慢慢地走上码头,心中却激起了惊涛骇浪,眼前这名华服男子,难道就是朱元璋?他心中盘算,得赶紧进城去寻一家钱庄赶紧换开银子,然后迅速溜之大吉。

张仨也想雇一辆马车,但他看了看自己的脏兮兮的衣裳,到底还是没胆子雇车,他迈开双腿,一路向城内小跑而去。

进了城门,张仨向路人寻问清了城内钱庄所在,只说是受人差遣送个口信给钱庄的伙计,问清了钱庄所在,他急急赶了过去。

再拐过一个弯儿,眼看就要到钱庄了,街角处却人山人海,挤得水泄不通,原来街角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戏台,不知何人正在这里唱大戏。

眼看街道上人头攒动,个个挤得前胸贴后背,张仨心里那个着急呀,开玩笑,朱元璋都到武昌府了,回头城门一封,自己还走得了吗?他干脆俯下身子,仗着自己身形瘦小,泥鳅般在人缝里见缝就钻,片刻工夫就钻到了戏台前,不过戏台前人流最密实,他顶着脑袋挤了几次,都被人流顶了回来。

蓦然间,比肩叠踵地百姓齐齐大叫一声——“好扮相,关二爷出场了”。

戏台上,一众刀斧手从幕后出阵,闪转腾挪间车轮般翻起了跟头,仿佛千军万马一般,随后,“关羽”一声吼霸气出场,前阵刀斧手如波开浪裂般闪开,“关羽”手捋三尺美髯“啪”地睁开丹凤眼,高唱道:“大江东去浪千叠,引着这数十人驾着小舟一叶,又不比九重龙凤阙,可正是千丈龙虎穴,大丈夫心别,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。”

台下掌声雷动,纷纷夸赞这关二爷扮相好,唱腔正,有看热闹的人问“什么是‘赛村社’?”一旁有人鄙夷地道:“这都不懂还听戏?‘赛村社’就是说,关二爷把单刀赴会看成去逛乡野庙会一般简单!”

众人看得兴起,不少人掏出铜钱,碎银,雪片一般抛上戏台。

呼地一声,街对面茶坊上,抛来一锭二十两的雪花银饼子,“当”的一声落在“关羽”脚下,引起一片惊呼。

台下众人回头望去,都想看一看是谁人出手这般阔绰,这银饼子,抵得上许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。

张仨也伸长了脖子望去,只见街对面茶坊二楼临窗位置,华服男子笑吟吟地端着茶碗,一边品茶一边看戏。

戏台上,身着绿袍的“关羽”收刀在身后,向着对面茶坊欠身致意,众人又叫了一声好。片刻,戏台幕布后一阵铜锣敲响,唢呐随之高亢声起,《单刀会》接着上演。

戏台之下最是拥挤,张仨身材瘦小被挤得东倒西歪,他抹一把头上的汗,索性也不挤了,心道管他呢,皇帝老儿正在对面看戏呢,想来一时半会也封不了城,就当免费看一回大戏吧。

戏台上,已经演到了《单刀会》的高潮,只见“关羽”凤眼微闭,三缕长髯随风飘起,从周仓手中接过青龙偃月刀,一把揪住“鲁肃”前襟,威风凛凛地唱道:“则为你三寸不烂舌,恼犯我三尺无情铁,这剑饥餐上将头,渴饮仇人血……”

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,叫好声此起彼伏,张仨也兴奋起来,跟着大伙儿使劲地鼓掌,他这一鼓掌,双肘摇动,手肘后部上传来一阵惊人的弹性。

“啪”的一声,张仨后脑剧痛,在他身后,一个面垂青纱的女子双颊晕红,直接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脑瓜嘣。

台下熙熙攘攘,谁也没留意这件小事。

台上“关羽”又问鲁肃道:“你抬头观看,这些将士可是来杀关某的?”

“鲁肃”一脸惧色,道:“误会,误会,他们是护送君侯你登舟的。”

“关羽”仰天长啸,朗声道:“哦,是护送关某登舟的?多谢鲁大夫盛情;今日关某酒醉,烦劳大夫相送,来日在荆州还席,关某且告辞了!”

说罢,“关羽”倒提,高唱道:“江边饮宴多叨扰,孙刘本是旧故交,若不是子敬情好,俺怎肯将你轻饶……”说罢,“关羽”一个摆手拉鲁肃,周仓挡住刀斧手,一同在一阵锣声中退下戏台。

这出《单刀会》算是谢幕了,戏台下掌声如洪流般响起,“关二爷真英雄也!”的叫声此起彼伏,铜钱和碎银如雨般抛上戏台。

幕布慢慢合拢,一名白发老者从后台转出来,在他脚下满是铜钱碎银。

这名老者向台下各个方向深深鞠躬致谢,朗声道:“诸位爷,小老儿名叫陈康贤,是这陈家班的班主,真是多谢诸位爷赏赐,我头领陈家班们老老小小给大伙作揖啦!”一边说,一边又向台下做了个罗圈揖。

“小老儿并非贪恋钱财”,陈康贤躬着身子说道:“陈家班出身沔阳县,沔阳县今年大旱想必诸位都有耳闻,俺们村的麦子几乎颗粒无收,咋办?谁家没有老小,总得填饱肚皮呀!”

陈康贤以手拭泪,接着说道:“感谢武昌府的父老爷们,今儿这场戏诸位的赏钱,陈家班将全部买成粮食运回沔阳县接济灾民,小老儿在这里替家乡父老,给大家伙儿磕头了!”

说罢,陈康贤跪下来,后台幕布掀开,“关羽”、“鲁肃”、“周仓”、一众“刀斧手”人人目光带泪走上戏台,随着白发老者一同跪下身去,向着台下郑重磕了三个头。

戏台下,百姓颇为感动,有人小声议论起来,也有人交头接耳问道:“沔阳县遭灾,朝廷难道坐视不理吗?”

“嘘!沔阳县是陈友谅和张定边的故乡,当年全州上下,誓死跟着反贼与那位争天下”,有人手指指了指天上,小声答道:“如今那位得了天下,你说沔阳县还有好果子吃?别说天上不下雨,就是天上下刀子,那位恐怕也懒得搭理。”

“哦”,众人纷纷点头,恍然大悟。

张仨心道:“原来如此,我还以为朱元璋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呢,原来心眼也就针鼻哪那么大,都坐上龙椅了还给沔阳县穿小鞋。”

戏台上,陈康贤带着陈家班老老小小这一跪,台下百姓大感心酸,又有不少铜钱碎银扔上戏台,“咣当”一声,不知是谁,将两锭雪花纹银直接扔到了“关羽”脚下。

陈家班众人大为惊喜,一边作揖一边蹲下身子捡起银锭放入一个大竹筐中,一会儿的工夫,竹筐装满,筐口还堆起了一个尖儿。

陈家班众人再次躬身致谢,抬起竹筐准备退场。

“给老子把银子放下!”,远远地,一声暴喝传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