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观天听潮

依着姜仁原先的盘算。

是该先把这一身筋骨好好打熬,拳里再添几分火候,再去镇海司一探门路,也好多几分底气。

奈何江湖风波恶,海蛇帮这口恶气已然咬上门来。

也只能先落个去处,再做打算。

好在那封荐书,虽是素纸无纹,却比一纸公文还好使些。

沿途几处关卡的军士,不过扫一眼章印,立时神色一肃,口中连声称“请”。

海师地位尊崇,就连镇海司内里兵曹,也不敢肆意怠慢。

姜仁便这么一路行过,畅通无阻。

兜兜转转,一路打听。

总算在东隅靠海处,找到了专管海师的衙署。

说是衙署,倒更像是处闲散院子,院门外匾额高悬,上书三个大字:

钦海司。

与坐落于洛京的钦天监相应。

名义上受镇海司辖制,但论起名头,却不比镇海司低一头。

院里青砖漫地,姜仁才迈过院门,里头便悠悠转出一人,拦在跟前。

“瞧着面生,来此何事?”

那人年岁不大,一身玄袍松松垮垮,腰间束带也系得随意,任凭袍角在风里打转。

姜仁却不好似他那般散漫,微敛了神色,拱手正声道:

“在下姜仁,偶得了些指点,特来一试,看可有成为海师的资质。”

说罢,双手将荐书奉了上去。

那玄袍青年接过荐书,扫了两眼,眉梢略动,眼神也跟着亮了亮。

“好说好说,这儿没什么讲究,跟着我走就是。”

说话间袖袍一扬,抬脚先行。

瞧那热络模样,倒像茶馆门口揽客的伙计。

两人一前一后,穿廊过院。

那青年走路带风,嘴里也没歇着,一路絮叨些司中近事。

姜仁随意听着,心底也渐渐有了数。

钦海司缺人,缺得厉害。

在外人眼里,钦海司招牌响亮,地位尊崇,已是泼天似的庞然大物。

可摊子铺得再大,也架不住大乾这万里海疆。

日日有渔有商,有兵有役,船来船往,密密匝匝,全要靠海师掌星辨水、定向看风。

偏生这“海师”一职,既非能靠力气硬闯,也非苦读书文可成。

靠的是天赋,是骨子里那一丝“灵觉”。

教不得,学不会。

因此但凡有持荐书上门的,甭管是龙是蛇,钦海司都得接着瞧一眼。

姜仁听着,面上不显,步子却更稳当了几分。

七拐八绕,左穿右行。

再度迈出一道院门,前头忽然敞亮,竟已到了海边。

一座渡头杵在那里,样子陈旧,看着有些年头了。

无旗无号,孤零零泊着一艘舟船,黑底青舷,船形狭长。

岸边早聚了些人,三三两两站着,男女老少都有,衣着打扮各有章法。

或披兽皮、或佩铜铃,还有人拎了个大水桶,桶上系着条长绳。

气质形貌迥异,俱不似正经官吏,乍一看像是庙口跳大神的。

姜仁初见,还有几分讶异。

可一转念,想起那位整天拢在黑袍里,怀里揣着只玄龟的海师,又觉心头了然。

看来这钦海司,大抵就是这么个“不拘小节”的地儿。

玄袍青年见怪不怪,嘿然一笑,手一摊,冲着船上朗声道:

“时辰差不多了,今日来的,便就是这么些了。”

说话间,船头“哐当”一响,跳板已搭了下来。

也不见有人吆喝领路,一众人便默默拾阶登船。

甲板上立着个灰衣汉子,脸上无甚表情,只抬手一指舱口,示意众人自行进去。

船舱里光线昏沉,连舷窗都封得死紧,风透不进,光照不来,仿佛故意要让人丢了方向感。

姜仁选了个舱角,背靠着木壁,闭目养神。

不多时,船身微震,似是起了帆,离了岸,悠悠荡荡地滑入水中。

船舱里不辨东南,不知昼夜,海风与鸟声皆无,仿佛被投入了一口封闭的大水瓮里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。

姜仁正昏昏将睡,船底忽地一顿,稳稳当当停下了。

紧接着舱门“吱呀”一响,外头有人扬声唤道:

“都出来罢。”

众人鱼贯而出,一脚踏上甲板,才发觉船身早泊在茫茫水天之间。

不多时,又有人出来,将一摞纸笔哗啦一声撂在甲板中央。

口风简短,话不多讲:

“考核有三,皆凭天赋感机。”

“一是寻鱼。”

“二是避凶。”

“三是测天变。”

“所见所感,不拘手段,写下便成。”

话音一落,转身便走,不带半句闲言。

甲板上霎时一片寂然,只有海风从耳边拂过。

姜仁抬眼环顾,只见四周空空,不见陆影,也无飞禽,连天色都没个方向。

这考校,倒真是有些意思了。

甲板上静了片刻,便有人开始动作。

先动的,是个瘦骨伶仃的老者。

从袖中摸出一把算盘,指尖啪啪作响,珠影翻飞,嘴里念念有词。

又有个黑瘦汉子,二话没说,“扑通”一声便跳入海中,旋即四肢摊开,躺平在浪波之上。

任凭浪头拍打,竟阖目养神,浑似睡熟了一般。

最惹眼的,是个胖乎乎的少年郎。

登船时,便见他拎了个系着绳的大水桶。

此刻更是动作娴熟,提上来满满一桶海水,抱在怀里,“咕嘟咕嘟”地往肚里灌。

海饮几口,抹了抹嘴,悠然打了个嗝,嘴里嘟囔道:

“嗯……这水头,咸里透涩,腥气走得快,怕是左近有个暗涡。”

姜仁站在一旁,瞧得好笑,心下倒是松快了几分。

原本还暗自掂量,自个儿那点水里拳脚,会不会显得扎眼,落了下乘。

如今见得这般阵势,倒觉自己那一通扑腾,简直可称朴素本分,规矩得很了。

低头解了衣襟,袖口一甩,信手搭在舷栏上。

掌心一按木沿,腰身轻转,便悄没声地滑进水中。

海水清凉,却不刺骨,反倒透着一股熨帖。

仿佛浪子归家,游鱼入渊,骨节筋肉都随之松缓,四体百骸俱舒。

姜仁在水下缓游片刻,便潜入船底,寻了块龙骨投下的阴影,施施然摆开了拳架。

气息绵延,心神沉定。

一招一式既无声势,也不刻意,只似触须随流,轻摆慢舒。

不多时,那股与生俱来的“水感”便悄然苏醒,自脉络中缓缓弥开。

浪声底下那点细微的滞涩与不谐,也一并被揪了出来,清清楚楚,落进识海。

离船不过三四里,水底深处,正有一口暗涡悄然成形。

水草扭缠盘绕,似有野物潜藏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