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微细的一线香:未完成的家族史

《微细的一线香》以光复后出生的“我”的视角,写府城旧家族子孙三代人的命运遭际。舞鹤“庞大的梦想”,即以三百余年繁华岁月的府城的衰落为背景,写出日据时代到一九七○年代台湾人的精神沉浮。

家族故事上演的空间是府城,即台南——是舞鹤长大的地方,他的多篇小说都以府城生活为背景。作为开发最早的繁荣之地,府城集中了台湾近三分之一的古迹。明天启四年(一六二四)荷兰人入侵台湾,在今台南安平镇设置台湾政厅,作为殖民中心,鼓励垦荒农耕,开展海上贸易。台南成为当时中国东南海外的一大都市,汉人渔商接踵而至。明永历十五年(一六六一),郑成功攻克荷兰人所建“热兰遮城”(又名红毛城,即今日安平古堡前身),将其改设为“承天府”,确定了台南作为台湾府治的地位。清康熙二十二年(一六八三),郑成功之孙郑克塽降清,清政府在台南设“台湾府”,台南仍是台湾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的中心。当时有所谓一府,二鹿,三艋舺之称,即第一台湾府,第二鹿港,第三艋舺(今台北万华),可知台南是最繁华的地方,而安平港是全台湾的货物吞吐口,外商云集,有五大洋行和英国领事馆。一八八五年,清政府在台湾建省,巡抚刘铭传驻于台北,并着手将台北建设成近代化的商业都市,台湾的政治、经济中心遂开始由台南∕府城向台北转移。甲午战争后,日本置台湾总督府于台北,试图通过都市计划∕现代化的手段,复制学习西方的成功经验。与此同时,台南因安平港渐渐淤浅,对外贸易日趋冷落,彻底失去中心地位。

几千年来,台湾是多族群多语言的少数民族以氏族部落形态栖居之地;明郑以来,又是汉移民与遗民之地。时居时代,以经济掠夺为目的的“殖民现代化”,打破了前现代的台湾社会关系。台湾岛上的汉人与少数民族被迫进入“现代性问题”:从民族∕部落的自我认知到现代“国家”意识的强制演进——认同叙述是台湾一九九○年代以来的“显学”,但在舞鹤写作《微细的一线香》的一九七○年代末,实为少见。

(一)啥人知我志气:殖民地台湾的父祖

小说伊始,生活于一九七○年代台南市的叙述者“我”,守着曾经是“五落辉煌大厝”、而今被经营工厂的二叔诅咒为“破旧、阴湿、满是鬼怪。伊娘的,拢是鬼”的“三进破败古厝”,回忆在这里生活过的家族三代人。历史时空,正追溯到日本殖民台湾、府城失去首府地位的祖父时期。

首先是“废人父亲”。在太平洋战争时期,被征召到南洋战场“光荣奋战”的父亲,“二战”后归来成了一个终日醺醉沉迷于养猫、莳花的“废人”。推断一下,父亲属于出生于一九二○—一九三○年间的一代,成长期适逢日本为战争大力推行“皇民化”运动[2],在殖民已逾四十载的台湾,父亲接受军国主义与爱国主义相结合的“皇民化”教育。一九四二年实施“台湾特别志愿兵制度”[3],父亲或许抱着借为天皇奋战而成为与“内地人”[4]平等的“皇民”的心态奔赴战场。日据时代末期,以“皇民文学”成名的作家周金波的《志愿兵》、陈火泉的《道》中所写的志愿参战以“步向皇民之道”的高进六、陈青楠等台湾青年形象,并非全然皇民文学的宣传泡制——“二战”后国民政府为清除“奴化遗毒”而强力抹去这一记忆,在一九七○年代的文学青年舞鹤这里被找回来——《微细的一线香》中,母亲对参战时父亲的记忆是“身着戎装、炯亮眼睛”,她曾那样盼着父亲“沙场立功”胜利归来,翻新屋厝,“告慰祖先”。终其一生,母亲都怀念这个时期,“始终,伊坚持说是‘奋战’。”台湾光复,父亲成了一个“沦丧者”,归来时他“像脱了水的干薯样在庭中立着”,“丧神般愣瞪着一双双迎迓底湿热的眼瞳”,对人怀着莫名的“近乎仇恨般的敌意”。他将白菊种满庭院,“那样不让人触摸的白,缀满了父亲瘫痪样的余生”,最终在寒流早来的冬天,父亲为了护理白菊,三十九岁便撒手而去。

相较于父亲作为一个殖民地战争的牺牲品,早逝反倒成全其单一认同;而祖父漫长的一生,承受精神的几度翻覆和自我反刍之外,还要承受子孙辈的诘问疑虑,毋宁更是千疮百孔。祖父曾是府城孔庙以成乐社的司笙者,一代儒家士绅。明清两朝,作为台湾的政治文化中心,府城一直是文教发达之地。被尊为“开台祖师爷”的郑成功,收复台湾本是为了要拿它作为“反清复明”大业的基地,一入台便致力于规划一个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社会架构;继之而来的清朝亦以儒家教化以图安定,巡台的钦差大臣沈葆桢特别奏请在府城建立延平郡王祠,表彰其“忠义”。祠中挂沈葆桢对联:

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,洪荒留此山川,作遗民世界;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,缺憾还诸天地,是创格完人。

明清两代,台湾除设有国学、府学、县学等官办学校之外,为数众多的书院散落民间。士人与庶民拥有同一价值体系与文化传统,与大陆乡间一样,移民来台的汉人一旦经历几代安定富足,便培养子弟进学入仕。小说中的祖父以儒家传人自居,他的山川沦为日本殖民地时,无意中便接续起郑成功的“遗民”之痛。

然而此遗民已非彼遗民。在台湾这个“孤悬海外”的小岛上,日本刻意经营迈向帝国之路的第一块殖民地。既是被挤进“现代化强国”的日本打败,如祖父这样的地方士绅作为遗民,面临的不单是伦理气节,也必然承受了中国近代史念兹在兹的“落后的耻辱”。儒家教化如何与殖民地的“现代文明”角力?叙述者并未做全知的历史叙事,却通过孩童的目光和家人的回忆,以祖父的三个生活场景,拉开三道厚重的历史帷幕。

首先是家族祭祀。

光复后某年,退出孔庙以成乐社的祖父,却把祭祀孔子的全套程序一丝不苟地搬到古厝的庭院。同时,沉溺于“修筑更壮丽的王国”,“加厉地收购着簋篑尊爵等诸种祭器”,坚持“至少须购一个”,“没有,如何接续那年代久远的声音?”祖父“修筑”一个汉文化的“王国”,并且坚持子孙都是这个“王国”的子民。在灯火灼灼的堂厝,旧瓷碗满溢的鸡血拉开祭礼序幕,祖父的蓝袍紫带、奕奕眼神、粗嘎嗓音,乃至映在观礼的母亲眼瞳里的那一丝“烛火美丽的柔芒”,营造出让人屏息的气氛。“乐奏昭平之章”、“乐奏秩平之章”是空喊,却仿佛使人在偌大阗静里听到鼓乐齐鸣;“肃肃雍雍,誉髦斯彦,礼陶乐淑,相观而善”,“宛如孔庙九月末梢的释奠仪节,祖父俨然大通兼主祭,而我忝为事事赞助的小官”。

礼乐教化悖谬时空,如何“接续着古老文明”?母亲小心翼翼道:“不会太僭么?”二叔却讽刺“只会玩家家酒”、“逃避”。古厝庭院里的祭祀,于俨然中流露癫狂,埋藏着怎样的遗民故事?

到了下一个场景,我们似乎窥得了答案。

这就是祖父的书房。

那是家中的禁区:“如是不可思议,将二十年了,家厝仍有我未能亲炙的陌生的国土。”一次祖父昏睡,“我”怀着冒险的窃喜踏上“紫灰色六角地砖”的书房:画布轴、紫石砚、剥落了铜漆的油盏灯、绘着古衣冠人物的书橱——所有的物质符号都指向“古典”、“中国”,暗影重重的线装书《潜夫论》、《明代名臣言行录》更进一步诉说着主人的志趣。“我”摩挲书页上的“红圈”,揣测着先祖“凭着油盏圈点古书”的心境时,却于无意中拉开了书橱最下层的斗柜,另一套异民族文化的物质符号出现了:一件“一轮夕阳红在金黄质地上迸跳出来”的和服,一双雕着圆脸娃娃的木屐,然后,是一个柚黑木匾——

台湾公益会旨趣书(一九二三年十一月)[5]

诚惶诚恐我东宫殿下鹤驾南巡之际……岛内官民奉诵之余,莫不感泣泪零……兹纠合同志除宏扬台湾公益会外,更拟切磋研钻,以图上下意志之疏通,披沥忠诚……以助长内(日)台人差别之撤废……日本帝国统治幸甚,台湾统治幸甚!

原来“二战”后的癫狂祭祀,竟是为了“逃避”曾经的沦丧吗?“书房”是一个充满了隐喻的地方,尽管给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两种东西:器物和文字。大和文明的木屐、和服进入了铜油盏、线装书的书房,代表着从武力征服到文化(入侵?融合?)的大变动;文字则道出读书人的心灵挣扎。一方面,文言正用它特有的声韵腔调,表白着与殖民者燕好的心意,连呼“幸甚”,何等卑微。另一方面,华丽的“旨趣书”又隐然透露遗民的自我辩解:“统治之极致在于文化向上,民生安定而已。”殖民初期,汉书房和如祖父这般的旧文人,曾是与殖民者进行语言角力、“维系汉文化于一脉”的重要营盘。但同时,“汉文汉诗”也是殖民者以“同文”示好,拉拢旧文人、排斥“新文学”的手段。台湾新文学直接受到大陆新文化运动影响,在殖民地处境下,尤有强烈的抵抗意识。“汉文化”与“旧文人”,在多重的历史夹缝中,焉能不进退失据。祖父典藏的“台湾公益会旨趣书”,代表的或是一类“屈节者”:文化不灭,则与日本人“融合协立”,未必不利于“除去民间疾苦”——考诸文人屈节保身的历史,这番说辞并不罕见。[6]所谓“助长内(日)台人差别之撤废”,是顺应时势的天真愿望,还是屈从殖民地的悲观宿命?殖民地人的最高目标,是成为与殖民母国同等的人?由此再回顾父亲的经历,太平洋战争给他成为“皇民”的希望,希望的毁灭伴随着认同伦理的反扑,让父亲一代成为精神瘫痪。而为父亲取名“承祖”的祖父,要他如何承祖?一些日本学者的研究,如此理解祖父这一代台湾人所遭遇的历史两难:

本岛人要保持对岸的语言和习惯,在今日对他们没有什么利益,恐怕更使他们子孙的地位增加困难——使用本岛话及随着因使用本岛话而怀着思想祖国及怀念祖国的感情,那么他们在政治上就不能不受到不利的处置。[7]

叙述者“我”说,“家族遗传的血液啃蚀了父亲的一生”,祖父遗传给父亲的不是别的,却是一个大汉子民的人格畸变——政治上的妥协屈节与文化上的空虚耽溺的困顿交加。从《明代名臣言行录》的书名与一卷卷纸轴《大和颂》、《送尾崎一郎东归诗》、《和上田总督诗》的对照中,想见这其间的矛盾。

“我”的偷窥揭开了祖父的伤口,病中的他,拼尽全力掷来手杖,打碎了木匾。而年少的“我”懵懂不觉,多年后殷殷询之于母亲。母亲却讲起了祖父办工厂的事情,由此我们进入祖父的第三个时空:光复后的工厂。

光复后,祖父卖掉五进大厝的后边两进,在郊外开了一家产品销往“唐山大陆”的罐头厂。一九四七年“二二八”事件爆发,祖父的工厂亦受到持着棍棒、啸叫着“打猪仔”的本省人的冲击,祖父嘶吼:“我是台湾人!”众人愣住,祖父却又龇着牙恶狠狠地说:“中国人!”众人惶惶,一个干瘪的声音冷冷道:“昨天是日本人,今天台湾人,究竟是什么人?”祖父被问得哑了声。日本人面前是“日本人”,光复了刚刚回归“中国人”,又在冲突中回到“台湾人”——干瘪的声音“冷而坚直”地替祖父作答:“什么人?现实的人!”这个“干瘪的声音”,像终于来临的末日的审判,宣告着祖父作为“沦丧者”的道德破产。祖父抱着振兴家业的雄心开办工厂,具有商业投机色彩,光复之初,两岸往来畅通,对由于日本人的经营而初步拥有现代工业观念的台湾士绅来说,看到了商机,府城本是一个以商业贸易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城市,重利的商业性格也是一种积淀。舞鹤对此颇有自觉,并在不同的作品中一再加以表现和嘲讽。《调查:叙述》和《乱迷》中,都有面对入侵者“田庄憨祖”拼死抵抗而城里的生意人已开门跪迎的情节。“暂时不做生意不会死”是《乱迷》中田庄憨百姓飞函告诉府城亲家要“报血仇”时的叮咛,然而生意人永远生意第一。以此来看,小说中那个“干瘪的声音”说“什么人?现实的人”似乎来自青年舞鹤对历史中的祖辈的审判。却也无意中呼应了当下对殖民地“文化认同”困境的热议,那么青年舞鹤早就提供了一个“解构”:读书人的错乱背后,非关“文化”,而是“现实”。祖父的工厂终于被砸,渐渐瘫痪下来,随同瘫痪了的是祖父的意志。五进辉煌大厝渐渐变成三进破败古厝。“我”推测祖父正是在此后退出孔庙以成乐社,开始了被目为疯癫的“家族二人祭”。“啥人知我志气”,祖父喃喃。工厂的瘫痪使祖父再次,也是在更颓废的意义上退回到没落的遗民的世界,在这样一个世界中,无可如何之遇依旧,缺憾却无法还诸天地,也再没有创格完人。

(二)发现“斯土斯地”:“我”的一九七○年代

小说中,“我”困惑于书房里的发现,在入伍服役的间隙努力阅读史书文献时,如此表白:

对于自身生长的斯土斯地,历史课程只浮面地让学生认识了被殖民的事实;至于殖民的实质过程,却是懵懂无知。

此时,父祖的追思变成青年作家与缄默的时代的对话。的确,父亲、祖父的故事勾连着幽微曲折的殖民地记忆,是当时的台湾作家少有能力触及的。“二战”后出生的人,对殖民历史的隔膜是普遍的。舞鹤曾提及:日据时代的许多政治、文化资料,他是在读到研究所时期才看到的。小说中“我”带着常年累积的好奇偷偷进入书房这一举动,是为象征:“我”在暗影重重的旧书房,无意中揭开了一段黯淡的岁月,如同现实中的作者打开了尘封的书页。

舞鹤如何阅读到“尘封”的史料?殖民史何以被尘封?

殖民历史五十年,台湾人的抵抗其实从未停止过,无论汉人“番人”,从激烈到隐蔽,从武力到“合法”斗争,从士绅到农民,大大小小,明明暗暗。反抗的酷烈与妥协的悲辛,乃至殖民地意识形态的日渐落实,日据时代的台湾文学都为其留下曲折入微的记录。“二战”结束后,“光复”了的台湾本可期待文学脱下镣铐,对殖民历史进行更深入的反思与建设的书写,以探讨新时代与文化的出路,一九四五—一九四九年之间,有两岸知识分子流动、参与的文化界,确也曾出现这样的荣景。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湾后,随着朝鲜战争爆发,“冷战”时代开启,台湾“‘戒严’体制”确立,文化上亦以军事管控,报刊全面禁用日语——日据时代还能顽强发声的作家,却在回归“祖国”后喑哑了。国民党政府偏安海中孤岛,为求生存,一方面在世界冷战构造中依赖、寻求美国的保护,一方面在岛内确立其专制威权。日据时代台湾文学与左翼思想渊源既深,又形成其抵抗言说的传统,于是同大陆三○年代文学一样,成了被封杀和禁忌的文学,在“二战”后出生的台湾人的成长教育中,几成空白。又,被日本殖民的五十年历史,于国民党政府有着尴尬:一方面以“抗日与反共”的革命史叙述塑造认同,一方面现实需求与日本形成新的同盟关系。日本殖民历史与其间台湾的文化变异与精神创伤,在此矛盾下,实“不宜提起”。于是“反共爱国”的意识形态随着政府文艺政策扶持下的“反共文学”和怀乡叙述,软性言情,伴随依赖美援的经济“起飞”,一度确立了“二战”后台湾“党国一体”的“唯一信仰”的神话时代。

生于一九五一年的舞鹤,就成长于这样的“二战”后环境。一九七○年代日据时代文学的重新出土,既是时势松动,更是年轻一代从历史中寻求思想资源的内在冲动的结果。一九七○年代东海大学学生“发现杨逵”是一个案;一九七六年《夏潮》杂志开始持续挖掘和刊登日据时代文学和运动的作品、人物数据,更把这一“抵抗”的日据时代文学精神,有意带入一九七○年代的社会现实中。无论是林载爵、林瑞明透过杨逵阐扬“日据时代台湾文学的两种精神”,还是《夏潮》杂志对“本省前辈作家”有关民俗、乡土的现实关怀致敬,背后都有着“二战”后在白色恐怖清洗中“消失的左眼”——左翼思想之复归、接续的背景。关怀乡土现实、批判(新形式的)殖民经济——“苍白而严肃”的文艺青年,不必然认知或认同其中的左翼背景,却异常鲜明地在他的《微细的一线香》中,表达了如上主题。

小说的后三分之一,写的都是“我”对这样“昧于历史”的现实生活的奋起叛逆,“我”勤读古书、拒绝参加大学考试,当捡字工人、自二叔与日本人合作的工厂逃离、反对经济起飞时代的“新殖民”,摆摊卖旧书(线装书)——一切都与一九七○年代经济起飞的大好形势逆向行驶。但这三分之一写得确实过于“理念化”了。“忽然发现斯土斯民”的青年陈镜花有太多想说的话,但大量的对话、愤激的口号反而使故事飘忽无力。

一是对二叔所代表的“新殖民经济”买办的批判。二叔是祖父心中的逆子,他无情拆穿祖父的“装假”、“无用”,痛恨老厝的“破旧、阴湿、满是鬼怪”,通过经营工厂,成为“经济起飞”年代的新兴资本家。“我”被二叔拉到他与日本人合作的绿藻厂作管理员,在此引发了“我”对无声无力的工人的同情、对“经济新殖民”的日本人的痛恨、对二叔所代表的经济发展的质疑:这种掠夺式的中饱私囊,只不过是“殖民性格”的再现。所以,在饭桌上“我”和二叔当着日本技师的面争执,愤然说:都是殖民治下的游魂!

二是对现代经济蚕食传统文化的忧虑。祖父去世前一年,政府要建观光大道,“我”为列入拆除范围的古厝向市政府写陈情书。后来,“我”从二叔那“丰足”的世界中退出,在旅游车川流不息的赤嵌楼旁卖旧书,有日本人要整批购下;当“我”转战到乡下,却有农妇嚷:“我家以前也有这种书,孩子伊爸当废纸卖啦!”“我”似乎是抑制不住“古典”将在人们的遗忘和无知中消亡的恐惧,急急赶回家:“迟一步,古厝会在都市中消失——”。

对现实经济文化的批判,导向一种仿若“新遗民”情怀的拥抱旧世界。这姿态不可谓不怪异,无论现代主义文学还是乡土文学,似乎都没有这样一脉。但对这篇小说来说,却算一以贯之:小说用的是府城没落家族子孙的视角,“我”对祖父始终抱着一种类于哀婉的“同情”。在那荒谬的古厝庭院的祭祀中,吊诡地的“我”不仅承传了祖父对文化中国的痴情,也承传了祖父那“癫狂”的“遗传的血液”。小说开头,儿子在作文《我的父亲》中如此写道:“傍晚后,客厅黑暗暗,只烧神明的香,老是抽烟的爸爸坐在椅内,眼睛瞪大大,都不说话——”“我”自认儿子的作文道出了部分的真实:“苍白缄默”的“我”,莫非是现代生活中苟延残喘的新“遗民”?

“我”出生于台湾光复之际,让人想起电影《悲情城市》里那个诞生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一历史时刻的孩子,他被取名“光明”——或许“我”也有个光明的名字,没有像父亲那样被命名“承祖”,却偏偏是“我”沿着祖父的脚印走了下去,成了祖父曾倾力构筑、意图“辉煌”却只是衰朽的“王国”里的“微细的一线香”。“我”对传统汉文化的认同是由叹着“世衰道日日微啥人知我志气”的疯癫祖父开启的。在行之多年的家族祭祀中,“我”对仪式背后那古老神秘的传统文化从敬畏与好奇到热爱与耽溺,终于化为存在的唯一指标。最终,似乎是应了二叔对家族男人“拢是废人”的诅咒,在各种叛逆现代生活的行为之后,“我”决定守着古厝,“和着父祖遗留一笔小钱,闭户自守”,不无自嘲却又坚决地认定:“我是且必须是为这古老屋厝固执焚燃的寂寞的一线香。”在新的都市里,在新的时代中,“我”成了一个新遗民。

于是就有了小说结尾那个“光明的尾巴”。“我”反对妻外出赚钱,不无矫饰地说,“金钱的补偿或重建能取代丧失的事物吗?”妻委婉说明要让儿子受最好的教育。“我”忽然期待起儿子的未来“作为睿智的改革者的一生”,于是振作找工作,却在书摊上无意中看到了中国的地图,同时电视机里传来的歌,让“我”剎那激动得不能自已,似乎看到了希望和力量。在小说的结尾,刚刚上小学的“我”的儿子也唱起了那首歌:“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,俱盼望……”

这在当日想必被解读为爱国与民族情感的情节,在今天的语境下读来,不无犹疑歧义。这首歌似乎脱自一九七○年代“民歌运动”中蒋勋作词,李双泽改写、谱曲的《少年中国》[8]。如同以“唱自己的歌”对抗西方文化殖民为发端的民歌运动中有着“中国现代民歌运动”和“淡江—夏潮”体系的民歌运动的不同脉络,在“关怀现实”和“上山下乡”思潮影响下的年轻一代,也逐渐走向不同的立场和方向。同样反抗新殖民,持守民族主义的以文化中国为堡垒,有左翼思想的在“统一”意识下,潜藏了对中国大陆社会主义的期待;还有因痛感身为“台湾人”被压抑的历史,而走向“台湾独立”的(有意思的是,同为李双泽改写、唱出的《美丽岛》,后来成为台湾独立人士表达认同的歌)一九八○年代社会运动可直接诉诸政治抗争,一九七○年代台湾思想与政治意识的演变,更曲折地包藏在文艺形式中。如此,《微细的一线香》中透露的青年舞鹤的选择,似是基于民族情感的古老文化认同。但对照舞鹤的其他作品,这“大中华意识”竟然是仅见于此。多年后回顾这旧作,舞鹤一再自嘲“大而正统”:“对文化和土地的乡愁,来自教育和时代的氛围”。[9]吊诡的是,“教育”是“戒严”体制下党国的教育,青年人的“时代氛围”却是对着“戒严”文化的反动。这个自我评论的矛盾,也呼应着小说中“我”的思想与抉择的矛盾,是否能从舞鹤身受的时代气息与心仪的缪思之神中,寻求理解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