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低垂,红星厂的职工宿舍区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。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,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的饭菜香和隐约的谈笑声。但在秦奋那间狭小的单人宿舍里,灯光却显得格外明亮,映照着一张专注的脸庞。
从于主任那里领到“任务”后,秦奋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那份报告的撰写中。这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可行性分析,更像是一份浓缩了未来几十年精密制造经验和系统知识库精华的“作战计划”。
他废寝忘食,白天在车间完成本职工作,一有空闲就在脑海中推演细节,晚上则在灯下奋笔疾书,将系统提供的复杂数据和方案,转化为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和图表。电气控制原理图、液压系统改造示意图、主轴修复工艺步骤、潜在的国产替代零部件清单、详细的成本估算、风险评估以及最重要的——修复成功后的效益分析……厚厚的一叠稿纸上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手绘的草图。
他知道,这份报告将是他敲开那扇机会之门的唯一钥匙,必须做到尽善尽美,无懈可击。
三天后的下午,秦奋将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报告,郑重地交到了于德水的手中。报告的封面上,他用工整的楷书写着《关于修复瑞士STUDER RHU 450型万能外圆磨床的可行性分析及初步方案》。
于德水接过报告时,明显感觉到了它的分量。他没有立刻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,示意秦奋先回去工作。
接下来的几天,秦奋表面上和往常一样在车间工作、上夜校,但心里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。他不知道于主任看了报告会作何感想,更不知道这份报告最终会走向何方。车间里也开始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,说那个新来的学徒工秦奋不知天高地厚,居然想去修连技术科都搞不定的洋设备,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
这些议论,秦奋听在耳里,却并未放在心上。他早已预料到会有质疑和嘲笑,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和方案。现在,他能做的只有等待。
又过了两天,一个消息在小范围内传开,厂里要召开一个技术评审会,专门讨论秦奋提交的那份关于修复瑞士磨床的报告。会议由主管技术的副厂长亲自主持,参加人员包括技术科、生产科、财务科的主要负责人,以及几个厂里资深的老师傅和工程师。当然,还有报告的提交者——学徒工秦奋,以及他的直属领导,车间主任于德水。
这个消息让很多人都感到惊讶。一个学徒工的报告,居然能引起厂领导如此重视,甚至专门为此召开评审会?这在红星厂的历史上,恐怕还是头一遭。一时间,秦奋成了厂里许多人议论的焦点,有好奇的,有质疑的,也有少数人抱着一丝看好戏的心态。
评审会定在周五下午,地点在厂部办公楼的小会议室。
当秦奋跟在于德水身后走进会议室时,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,气氛显得有些严肃。主位上坐着的是主管技术的李副厂长,一个五十多岁、戴着眼镜、面容儒雅但眼神锐利的中年人。旁边是技术科的王科长,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、表情严肃的知识分子。生产科的张科长、财务科的刘科长,以及几位秦奋不太熟悉,但一看就是厂里技术权威的老师傅和工程师,也都悉数到场。
秦奋的出现,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一个穿着蓝色工装、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年轻人,坐在一群厂里的中高层领导和技术骨干中间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不少人的眼神中都带着审视和怀疑。
会议由李副厂长主持。他简单说明了会议的主题,然后示意于德水介绍一下情况。
于德水清了清嗓子,简要说明了秦奋提出修复废弃磨床的想法,以及提交报告的经过。他的语气很客观,没有过多的褒扬,也没有明显的偏袒,只是陈述事实。
随后,李副厂长拿起桌上那份厚厚的报告,翻看了几页,然后目光投向秦奋:“秦奋同志,这份报告是你写的?”
“是的,李副厂长。”秦奋站起身,虽然有些紧张,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。
“嗯,我看了一下,写得很详细,也……很大胆。”李副厂长放下报告,语气不辨喜怒,“想法是好的,想为厂里解决技术难题,这种精神值得肯定。但是,修复这台瑞士磨床,难度有多大,风险有多高,我想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。王科长,你们技术科当年对这台设备是有结论的吧?”
技术科的王科长推了推眼镜,扶了扶面前的话筒,用一种略带学究气的口吻说道:“是的,李厂长。这台STUDER磨床,当年我们投入了大量精力进行研究和尝试修复。主要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:一是主轴精度严重受损,核心的P4级配对轴承国内无法生产,也找不到替代品,进口渠道不畅且价格高昂;二是原装电气控制系统复杂且故障频发,很多关键元器件是西门子或者ABB的非标件,损坏后无法修复替换。综合评估下来,修复成本过高,技术难度极大,成功率渺茫,最终才决定报废处理。这个结论是经过反复论证的。”
他的话语虽然客观,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“我们早就研究透了,这事行不通”的意味,也带着对一个学徒工“挑战权威”的隐隐不满。
王科长话音刚落,财务科的刘科长立刻接过了话头,他的语气更加直接:“李厂长,各位领导,我只关心一个问题:钱。修复这台废弃设备,需要投入多少?秦奋同志的报告里估算了一个数字,但我认为这个数字可能过于乐观了。高精度轴承要定制,精密修复要工时,重新设计电气系统要买元器件,还要其他工种配合……这一系列下来,少说也要几千甚至上万块吧?我们厂今年的技改资金本来就紧张,花这么多钱去修一个报废了快十年的旧设备,万一修不好,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吗?这个风险谁来承担?”
刘科长的话说得很现实,也引起了在场一些人的共鸣。几千上万块,在1980年的国营工厂里,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。
紧接着,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也开口了,他是厂里磨工领域的权威,当年也参与过对这台瑞士磨床的诊断。“小秦同志的想法是好的,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。但是,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。高精度磨床的装配,差之毫厘谬以千里。特别是主轴部分,不光是轴承的问题,还有动平衡、温升控制、润滑冷却……一系列复杂的技术难题。报告里提到的用国产最高精度轴承替代,就算能搞到,精度等级和稳定性跟原装的STUDER轴承能比吗?装上去,磨削精度能达到多少?会不会还不如我们厂里那几台保养好的国产磨床?这些都是未知数啊。”
质疑声此起彼伏,矛头纷纷指向了秦奋报告中的关键难点和潜在风险。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,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希望渺茫,不值得投入。
于德水坐在秦奋旁边,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。他虽然给了秦奋机会,但面对这么多来自专业部门和资深人士的质疑,他心里也没底了。
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秦奋身上。这个年轻的学徒工,将如何回应这些几乎宣判了“死刑”的意见?
秦奋深吸了一口气,再次站起身。这一次,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紧张和犹豫,反而燃烧起一股倔强的火焰。
“各位领导,各位师傅,谢谢大家的意见和质疑。”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,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,“大家担心的技术难度、成本风险,我都认真考虑过,并且在报告中有详细的分析和应对方案。”
他没有回避问题,而是迎向了那些质疑的目光。
“关于电气控制系统,”秦奋首先看向王科长,“诚然,原装系统复杂且难以修复。但正因为如此,我们才有机会用更符合我们现有条件的技术去替代。报告中提出的基于国产继电器和部分电子元件的重新设计方案,并非天马行空。我研究过厂里现有一些设备的控制电路,也请教了电工班的老师傅,结合我在夜校学到的知识,我有信心设计出一套稳定可靠、能够满足基本磨削功能的控制系统。成本方面,主要是一些国产标准元器件,相比进口备件,可以说是九牛一毛。”
“至于财务科刘科长担心的成本问题,”秦奋转向刘科长,语气诚恳,“报告中的估算,是基于目前能了解到的情况做出的最大程度的预估。其中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高精度轴承的获取成本。但我认为,我们不能只算投入成本,更要算效益!一台高精度磨床对我们厂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我们可以加工以前无法加工的关键零件,意味着我们的产品质量可以上一个台阶,意味着我们可以摆脱在某些高精度加工环节受制于人的局面!甚至,我们可以承接外部的高精度加工任务,创造额外的收入!这是一笔着眼于未来的投资,而不是简单的维修花费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全场,提高了音量:“是的,有风险!修复可能会失败,投入可能会打水漂!但是,如果我们因为害怕风险,就固步自封,满足于现状,那我们红星厂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提升技术水平?什么时候才能追赶上国内外的先进水平?”
最后,他看向那位老工程师,语气带着尊敬,但观点却毫不退让:“老师傅,您说的实践难题确实存在。国产轴承的精度和稳定性可能不如原装。但是,我们不能因此就放弃尝试!我们可以通过更精密的装配工艺、更严格的动平衡测试、更优化的润滑冷却方案来尽可能弥补!就算最终修复后的精度只能达到原装的80%,甚至70%,那也远超我们现有最好的磨床!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去争取吗?”
“报告里,我也提出了分阶段实施的方案。第一阶段,我们可以先集中力量攻关电气和液压系统,同时进行主轴和轴承座的修复评估。如果评估结果可行,再进行下一步,联系定制轴承。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控制风险和前期投入。”
秦奋一口气说完,胸膛微微起伏。他没有使用华丽的辞藻,也没有回避任何尖锐的问题,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,阐述着他的方案、他的信心,以及他对技术进步的渴望。
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。
没有人再轻易开口反驳。秦奋的回答,虽然不能完全打消所有人的疑虑,但他展现出的那份条理清晰的思路,对技术的深入理解,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坚持,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。
尤其是他最后那句关于风险和机遇,关于工厂未来的反问,更是触动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弦。是啊,国营老厂,是该求稳,还是该冒点风险去寻求突破?
李副厂长一直静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。此刻,他抬起头,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秦奋身上,审视了良久。
“秦奋同志,”他缓缓开口,打破了沉默,“你今年多大?进厂多久了?”
“报告李厂长,我今年十八岁,进厂三个月。”秦奋如实回答。
十八岁,三个月……
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。这个年龄,这个资历,却能对如此复杂的技术问题侃侃而谈,并提出一套看似可行的方案,这本身就足够让人惊讶了。
李副厂长点了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,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技术科的王科长:“王科长,你觉得,如果按照秦奋同志报告里分阶段实施的方案,第一阶段的可行性有多大?”
王科长沉吟了一下,表情依旧严肃,但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绝对了:“电气和液压系统重建,理论上是可行的,但需要投入人力和时间。主轴和轴承座的修复评估……需要拆解检查,这也是个细致活。至于最终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精度,现在还不好说。”
李副厂长又看向生产科张科长:“如果启动这个项目,需要哪些配合?”
张科长想了想:“需要安排场地,可能要占用一两个工位。需要钳工、电工、液压工配合,还有精密测量、动平衡测试这些……都需要协调。”
最后,李副厂长看向财务科刘科长:“第一阶段的评估和基础修复,大概需要多少预算?”
刘科长皱着眉估算了一下:“如果只是评估和修复主轴箱体、重建部分控制和液压管路,不动核心轴承的话……几百块可能打不住,估计要一千块左右的材料和外协费用。”
一千块。虽然也不少,但相比之前预估的上万块,已经大大降低了风险。
李副厂长沉默片刻,似乎在做最后的权衡。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最终的决定。
终于,李副厂长抬起头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定格在秦奋身上。
“好!”他猛地一拍桌子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,“年轻人有想法,有闯劲,这是好事!我们红星厂不能总是死气沉沉,也需要一点敢于尝试的精神!”
他转向秦奋:“秦奋同志,我原则上同意你的方案!但是,是有条件的!”
“第一,成立一个临时攻关小组,由你牵头,但必须接受技术科王科长的指导和监督。小组成员由你提出名单,于主任和生产科协调安排。”
“第二,先进行第一阶段的工作:设备清点、拆解检查、主轴及箱体修复评估、电气及液压系统初步方案设计。厂里先期拨付……八百元作为项目启动资金,主要用于必要的材料采购和外协检测。”
“第三,给你……两个月时间!两个月后,你要拿出第一阶段的成果报告和下一步的详细计划及预算。如果评估结果不乐观,或者进展不顺利,项目立即停止!”
李副厂长看着秦奋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,让这台废铁重新唱歌,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!有没有信心?”
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击中了秦奋!他怎么也没想到,在如此多的反对和质疑声中,李副厂长竟然真的拍板同意了!虽然只是有条件的、阶段性的同意,但这已经是难以想象的胜利!
“有信心!”秦奋挺直胸膛,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回答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力排众议,他终于为自己,也为那台沉睡的瑞士磨床,争取到了一线生机!
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。虽然仍有人心存疑虑,但厂领导已经拍板,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。看向秦奋的目光,也从最初的怀疑、审视,变得复杂起来,夹杂着惊讶、好奇,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。
会议结束,秦奋跟在于德水身后走出会议室,感觉脚下的步子都有些发飘。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,暖洋洋的,照亮了前方的路。他知道,这仅仅是一个开始,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。八百块的启动资金,两个月的时间限制,来自技术科的监督,还有那悬在头顶的P4级轴承难题……
但无论如何,他已经成功地将舵盘掌握在了自己手中。前路漫漫,险阻重重,但他心中的那团火,却燃烧得更加炽烈。他仿佛已经听到了,在那不远的未来,废品堆里的那台钢铁巨兽,即将发出震惊整个红星厂的轰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