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坐在爸爸肩头看世界的孩子,是幸运的
国庆假期,我们带父母出游。就在周边郊区,那个池塘边上有一片绿色的竹林,爸爸和先生支起鱼杆钓鱼,儿子在旁边的泥地里挖水坑,妈妈坐在小凳子上织毛衣,我躺在折叠椅上看书。当暮色渐起时,斜阳扫过池塘,一池水闪闪发亮,周围有人家正在做饭,柴火香气袅袅,在屋顶升起小小烟雾,对面院落里拴着链子的大狗不知为何狂叫起来,我闭眼深吸一口气,岁月静好,也不过如此吧。
晚上,湖边有人放烟花,烟火随着一声巨响,直直升入天空,又像花朵一样散开,盛放时绚烂、闪亮;熄灭时寂静、黯然,隐匿在无边黑暗中。
我突发奇想,用手机里的小软件来和爸爸妈妈合影,有些事,没做过的,得赶紧做。我们的合影里,背景有四散的烟花,我们的脸上都有些红晕,皮肤白净细嫩。爸爸依旧表情严肃,光头亮亮的;妈妈觉得有趣,对着镜头笑,嘴瘪瘪的,不再饱满。照相软件可以为我们换装、加戏、抹平皮肤的皱纹,起到一种调皮、搞怪、喜剧的效果。而真正的生活,总有些沉,人生需要用一些东西来调剂,让它不那么乏味。
我想着带爸妈在乡村里搭帐篷露营一晚,露营是一件好玩的事。但事实上,爸爸改变了睡觉的地方,在不熟悉的环境下,很不安。
帐篷搭在湖边,爸爸不习惯弯着身子钻睡袋,进了帐篷一会儿工夫又出来,我睡在隔壁帐篷,听着他起身,也赶紧起来。
“我这个脚伸不出来呀,怎么办?”“爸,这个是睡袋,脚放在里边是为了保暖的。你不习惯就像盖被子一样盖在身上就好,不用钻进去。”“噢。”
可不管怎么说,他也不想再钻到睡袋里去睡。夜里十二点,我陪着他在农家小路上遛弯儿,乡村的路黑黑的,路灯隔很远才有一个,我开着手机上的手电筒,牵着他的手走。
10月的夜,空气里还有桂花的香气,我问他:“爸爸闻到桂花香没?”
“没有。”他连嗅觉也消失了。
“你有几个子女呀。”爸爸问。“就一个嘛。你外孙。”我说。“爸,你还记得我不,我是你女儿啊。”
“找些没用的话来说,怎么记不得。”那时,他还能说一些句子。
……
乡村的路不太平,有些大石子硌脚,我小心地牵着爸爸的手,那双手并不粗糙,骨架明显,手掌暖暖的。那双手曾把我举过头顶,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,走很远的路。
童年时,不在父母身边的我,和爸爸也只有春节时才能相聚得久一些,爸爸总会带我去镇上看电影,每次我问他:“今晚演什么电影?”
他总回答:“英雄白跑路。”这是爸爸式的幽默,我已习惯。他总是将我扛在肩头上,用手扶着我的身子,走得又快又稳,即使是英雄白跑路,这位英雄也要带我去看个究竟。
五六岁时,娇生惯养的我还是不喜欢走路,爸爸就纵容我坐在他肩头上出去玩。我坐在他的肩头上去看耍龙、舞狮、打铁水,坐在他的肩头上去看电影……那些记忆很清晰,我曾坐在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肩头上看过世界,而远方的路那么远,那么辽阔。
后来读书,每当升学考试失利,爸爸就在夏天去为我奔波找学校。那个年代,厂矿子弟都流行读技校,在国营厂找份工作了事,可是爸爸坚决不这么做,一定让我多读书,读高中、考大学,即使我是个女孩儿。爸爸是想让我一直如同坐在他肩头上一样,看到更远的世界。即使那些地方,他也不曾去过,可是我相信他的心是去过的,他有那样的胸襟。
十七岁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,我曾想去云南边境做主持人,不想接受爸爸的任何安排,“我的命运我做主”的理直气壮是青春年少的自负,当然我终究没有去,而是去了一所大学读书。
事实证明,总是坐在爸爸的肩头上看世界的孩子是幸运的。我至今热爱阅读和写作,心胸宽广,这些都和我童年时爸爸总将我举过头顶看世界有关吧。
身旁这个走路比原来慢了好多的老人,是我的爸爸。我紧握着他的手,他反贴着我的手,不是十指相扣,是手心贴着手心,滚烫的。
我一边遛弯儿一边开解他:“爸,今晚我们就睡帐篷,你和妈妈睡一个,我睡旁边那个。”
他听话地答:“哦。”“睡睡袋不习惯,就像盖被子一样盖在身上就好,不用钻进去。”
“哦。”“那我们回去睡了,好吗?”“要得。”
他弓身爬进帐篷,一只脚穿了袜子,一只脚光着,我心里一酸。
在旁边的帐篷里听着爸爸的鼾声渐起,我才渐渐安心入眠,那时已凌晨一点。
半夜,我听到妈妈在隔壁帐篷吵:“你晚上不睡,在翻什么翻?”
我又起身去看爸爸,他坐在帐篷里,无助地望着我,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吗?
“爸爸,你在找什么吗?”“没找什么,我理一理。”
他把头埋得低低的,手越过睡袋,翻睡袋下面的充气垫,再翻,下面还有防潮垫,再翻,下面就是帐篷底了。他的手就在这几层间来来回回地翻动,发现了自己的衣服,折起来,打开,折起来,再打开,再折……一遍又一遍。
我蹲在帐篷边上看着他,他也不看我。“爸,睡了吧,很晚了。”
“噢。”他答应着,手却仍然在折衣服,再打开,从这边拿到那边。
童年的时候,我们也是这样,一件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无聊的事,我们反反复复地做,从不厌倦。爸爸这是回到了几岁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