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归途残影

那天傍晚,他走到了一座濒水的小村。

村落不大,依水而建,芦苇轻摇,渔舟零落。炊烟袅袅,孩童在水边嬉笑追逐,妇人洗衣,老人修网。

——与战场上的尸横遍野,仿若两个世界。

何衍站在村口,浑身血腥,吓得几名小孩尖叫躲藏。他没说话,只是踉跄着走向水边,一头栽倒在岸旁。

村中老人惊慌而至,当发现他还有气息时,立刻将他抬回村中救治。

入夜,有草药清苦的气息,有火光温暖的跳动。

有人喂他草粥,有孩童悄悄靠近,轻声问:“叔叔,你是打妖怪的神仙吗?”

何衍躺在床榻上,眼睑轻颤。

他想说,不是。

他只是个快死了的弃兵,一个被丢进尸海的凡人。

但最终,他缓缓点头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:

“我……还不是。但终有一日,会是。”

窗外波光粼粼,夜风送来芦苇的低语。没有战鼓,没有杀伐,只有宁静如初的水乡气息。

可何衍知道——这短暂的宁静,正是无数人前仆后继,用命换来的。

也因此,他不能停。

这一夜之后,他便要继续上路。哪怕伤未痊、体未复,也要走向那条注定血与火交织的路。

昏沉的意识在一片黑暗中漂浮,仿佛坠入无底深渊。

何衍睁开眼的时候,天花板是一片粗陋的木梁,灰尘在光隙中悠悠漂浮,耳边传来水声潺潺,似有渔舟缓缓划过的声音。

他一动,浑身便仿佛散架了般的疼痛,像是骨头都被从体内挖出,又被勉强拼接回去。他呻吟了一声,却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。

“醒了?”

声音沙哑苍老,却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沉稳。

何衍勉强转头,一个白发老者坐在床前的矮凳上,身着洗得泛白的青布衣裳,脚边放着一篮药草,手里捻着柳条,一双眼浑浊却深邃,像是能看透生死。

“你这身骨啊,命大。”老者淡淡地道,“断了三根肋骨,肩骨裂、脏腑震荡,右腿几乎废了。换做旁人,早死在那片烂泥地里了。”

何衍干裂的喉咙蠕动了一下,他想说话,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声。

老者将一碗温热的药汁递到他嘴边,用小勺一点一点喂下。

那药苦如黄连,何衍眉头紧皱,想挣,却没力气。

“别嫌苦。”老者道,“你这命,是命里的一场劫。劫没过去,天不收你。”

药入腹腔,苦味透至四肢百骸。他缓了口气,才艰难地问出一句话:“这里……哪?”

“镜河渔村。”老者放下碗,淡淡地答,“灵州边陲,妖患不常来,活得下去的地方。”

镜河……何衍脑海中浮现起那日的残战:妖潮如海、兵败如山、同袍尸横荒野……他最后的意识,是扑在战友尸身下,任血雨洗骨。

“那战……”他声音沙哑如砂纸,“赢了?”

老者沉默片刻,道:“勉强算赢了。你们拼死拖住了妖潮,为玄道军主力争了时间,最后镇妖军赶到,逼退了妖物。”

何衍闭上眼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
他不是为了荣耀才问。

只是……想知道,那七百条命,是否真的没有白给。

老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,缓缓开口:“他们的牺牲,的确换来人族喘息之机。”

“可你想听实话吗?”

何衍睁开眼,眼神沉冷如刃:“说。”

“他们的名字,既未上军报,也不会写入史册。”老者目光如炬,“那一仗,主帅早弃你等而去。后方只说‘援军及时抵达,镇压妖乱’,从未提起你们七百人。”

何衍身子一震。

他不惊讶,却仍然沉默许久。

“这世道啊……”老者起身,背对着他说,“强者高坐,凡者为泥。你们这些前线士兵,若死得轰烈,还有机会埋骨;若死得无声,连魂也要被埋在战报的墨迹之下。”

窗外风起,吹动芦苇簌簌作响。

那是亡魂低语,那是血海未息的声音。

何衍盯着屋顶,眼神空洞。

一滴泪,从眼角滑落。

不是为自己,是为那七百个名字——他们不该只被埋在泥里,不该只换来一句“主力及时”。

他手指微微颤抖,却仍紧紧握住。

他不能死。

他活着,就是为了不让他们白死。

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。

镜河渔村的每一个清晨,都以水声和炊烟开始。村民们不像战士那样习惯于早起操练,他们的日常是捞鱼、修渔网、清理滩头。孩子们在村边的河水里嬉戏,妇人们聚在小巷里洗衣,时不时传来他们嬉笑打闹的声音。

何衍的身体很快恢复,虽然仍旧虚弱,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因伤痛而昏迷。每天清晨,老者会给他一些草药和清汤,他便会随着其他村民一起去河边劳作。渐渐地,他学会了如何修理破渔网,如何把一些小船推入河中去捞鱼,甚至学着挑水、拣柴。

这些普通的日常,与他曾经的生死之地相去甚远。没有了战鼓,没有了杀戮,只有水面上轻轻划过的渔舟和岸边低声的呼唤。

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他传递一种信息:你可以暂时放下,你可以选择忘记。

村里的生活安静且祥和,但它也时刻提醒他——这是最普通的平凡生活,依水而居,不问世事。甚至有些日子,他站在渔船上看着远方的山水,仿佛自己曾经的血海生死都成了模糊的梦。

有一日,何衍站在小船上,专心修补着渔网,旁边是一个约十岁的小女孩,蹲在船头看着他。

“叔叔,你以前也像我爸爸一样,打妖怪吗?”女孩的声音清脆,带着些许好奇。

何衍愣了愣,放下手中的渔网,看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。她的眼睛如水一般清澈,没有一丝世事的浑浊。他低声说道:“是的,曾经。”

“那你能杀妖怪吗?”小女孩眨巴着眼睛,满是期待。

何衍的心中一震,他笑了笑,捏了捏她的小脸:“妖怪……有些杀得,有些杀不掉。”

女孩歪着头,显然有些疑惑:“那叔叔是好人对吧?”

何衍愣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是好人吗?他曾以为自己是个忠诚的兵士,为了帝国、为了百姓、为了家国社稷——直到那一天,他亲眼看见背叛、看见死亡、看见人命如草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