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忠臣心事(2)

独孤楼倏然出手化解徐辉祖的偷袭,喝问道:“老家伙,你意欲何为?”朱圭也已惊醒,急唤道:“徐爷爷,为何对贤弟骤下杀手?”徐辉祖道:“少爷,此人心向燕贼,若纵其归去,定会泄露少爷行藏!”于谦闻言心想:“这徐辉祖对朱文圭确然赤胆忠心,可惜不能效忠陛下。”朱圭横身护住于谦,道:“徐爷爷,我与贤弟已义结金兰,自当生死与共。何况贤弟本是侠义之士,安能泄漏我之踪迹?”他将此言特意说与于谦听,实乃拿话挤兑,使其纵有异念亦难负盟誓。

于谦闻听此言当真暗自纠结,心下思量:“不错,我与朱文圭既已结拜兄弟,若当真揭破他身份,我于谦岂非沦为失信弃义之徒?然若不禀明皇太孙,我于谦不也成了无忠无义之辈?”念到此处,难免胸中郁结难解。

朱圭见徐辉祖仍不愿放过于谦,上前两步,道:“徐爷爷,若是你执意要取贤弟性命,便先杀了我罢!我既为义兄,理应与他同生共死。你要杀他,我怎能苟活,倒不如先取我性命。”言毕徐徐阖上双目。徐辉祖闻言大惊,慌忙甩开独孤楼的手,伏地拱手道:“少爷!”独孤楼见状,咂嘴摇头道:“老顽固,你当真是个死脑筋!”不禁仰面长叹。朱圭搀起徐辉祖,转身对于谦作揖道:“贤弟,徐爷爷本无歹意,还望贤弟莫要见怪。”

于谦见朱圭礼数这般周全,不禁在心中叹息,暗想:“朱文圭既把话说到这般田地,我又怎好推辞……”他回了一礼,道:“朱兄放心,你我既已结拜为弟兄,于谦断不会泄露朱兄身份。”

朱圭拽住于谦的臂膀,眼中盈满感谢的情态,言道:“为兄能结交贤弟这等仁义之士,实乃荣幸!”他转身望向徐辉祖,道:“徐爷爷,我信得过贤弟,还望徐爷爷莫要再刁难。”徐辉祖轻叹一声,默然不语。朱圭含笑对于谦说道:“贤弟,今日分别,未知何日重逢。日后你若得闲,可到高密县的吴家铺子找我。”于谦颔首,拱手道:“好,于谦铭记,朱兄珍重。”又向独孤楼拱手作别,随即离去。

独孤楼言道:“老叫花也告辞了。”说罢腾身掠出,转瞬间便无踪无影。

朱圭望着徐辉祖,见其神色间忧心忡忡,知晓他心中所想,开口道:“徐爷爷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徐辉祖未作回应,随朱圭一同离去。

两人一前一后走着,沿途未发一语。日暮时分,两人行至一座集镇,停在一间客栈门口。

这家旅店上下两层,一楼厅堂,二楼厢房,后头连着个天井。此刻,厅堂里挤满了堂食的宾客,伙计瞧见朱圭和徐辉祖跨进门坎,赶忙堆起笑脸上前招呼:“二位爷,打尖还是住店?”朱圭道:“白衣裹身。”那伙计怔了怔,左右张望几下,压着嗓子道:“敢问阁下哪个堂口?”朱圭道:“正堂前七尺幡。”那伙计愈发惊诧,道:“贵客这边请。”三人来到二楼的一间雅间,伙计进屋后扑通跪倒行礼:“小的高恭,给少主请安。”朱圭摆手:“起罢。义父可在?”高恭答道:“教主稍后就归,这几日都宿在西首头间。”朱圭颔首:“待义父返来速报。”高恭应诺道:“遵命。”说罢掩门退下。

徐辉祖进入屋内后始终坐在椅中沉默不语,朱圭见此情景叹息道:“徐爷爷,仍在忧虑贤弟之事?”徐辉祖道:“我承先帝遗命,纵有万难亦要保你平安。”朱圭道:“我明白。这些年若无徐爷爷保护,不知要经历多少劫难。”徐辉祖道:“此番行事终究过于冒进。”朱圭必须承认,自己举动确实带着风险。纵使信任于谦品行,终究无法保证对方不会泄露他的踪迹。

但朱圭并未回应徐辉祖的话,转而问道:“徐爷爷怎样评价贤弟为人?”徐辉祖道:“允文允武,确是当世俊杰。”朱圭继而追问:“徐爷爷觉得,贤弟来日可否为我所用?”徐辉祖抬首凝视朱圭,反问:“你真有把握掌控此人?”朱圭含笑反问:“缘何不能?”徐辉祖长叹道:“我知你矢志重夺帝位。然于谦此人虽颇具才干,却非轻易可驱策之辈。”朱圭道:“徐爷爷历经世事,自是慧眼如炬,愿闻其详。”

徐辉祖道:“依我之见,于谦恐怕难以成为你的助力。我瞧得出他心系苍生,这般人物绝不会帮你抗衡朝廷。为了黎民安危,他甚或会与你作对。”朱圭闻言微微一笑,道:“正是,我亦作此想。但若我高举正统大旗,于谦难道仍不肯相帮?”徐辉祖轻叹道:“难。此人甚是固执,纵使他认同你正统名分,为着天下苍生,也断不会助你。”朱圭颔首称是,心下已有盘算,说道:“无论如何总需尝试。若得此人,大业可成。”徐辉祖正欲再言,忽闻门外足音渐近,当即收声噤语。

门外高恭的嗓音响起:“少主,教主已归,正在房中。”朱圭应道,行至廊道西侧厢房,轻叩门板,随即推门踏入。

室内陈设极为素雅,位于中央的木桌旁端坐一人。此人年约四十,文士装束,双鬓染上斑白,眼周泛着青黑,显然长期睡眠不足,面容透出浓重倦容,体格瘦削,俨然一副痼疾缠身的学者模样。此刻他正手持一卷书稿,案头燃着豆大灯焰,借着昏黄光晕眯缝着眼研读文字,间或发出数声轻咳。

朱圭反手合上房门,道:“义父,孩儿到了。”那中年文士搁下掌中文稿,面庞浮起笑意,道:“圭儿,坐。”朱圭坐下,望向中年文士的眸中含着几分忧色,问道:“义父,您的病……”中年文士浅笑道:“薛神医已然给为父诊视过,并无大碍的。”朱圭颔首,道:“那便好。”

原来此人便是白莲教主唐书文。

唐书文问道:“此番前去济南,可碰见什么奇闻?”朱圭颔首,将于谦之事讲了,尤其提及蛟龙会之人现身。唐书文听罢蹙眉道:“汉王意欲谋反之事早已人尽皆知。永乐靖难之际,汉王便频建军功,此后更追随永乐四度北征,其勋绩怕是昔年开国元勋亦难匹敌。论资望与功绩,汉王方为东宫最适人选。”朱圭道:“正是,今之汉王颇有太宗文皇帝风范。”唐书文道:“汉王纵有太宗之才,却无太宗之运。彼时唐太宗功勋卓著、赏无可赏,太子李建成较之实乃云泥之别。然当今储君看似孱弱,实则胸有丘壑,满朝朱紫尽属其党。汉王欲成大业,除非效仿永乐重演靖难之举,否则断无可能问鼎大宝。”

朱圭应道:“义父所言在理。”唐书文言道:“至于那蛟龙会,我等确须加强戒备。虽说近年来蛟龙会动作极小,然其终究暗附永乐,保不齐正暗中探查我白莲教。”朱圭道:“孩儿以为,蛟龙会倒可为我教所用。”唐书文问道:“圭儿有何想法?”朱圭答道:“自永乐复设锦衣卫后,其权势较洪武年间更甚。然权势过盛,竟呈凌驾百官之态。为制衡锦衣卫,永乐不得以创设东缉事厂,委任宦官牵制。此举实有违祖制。孩儿料想,阉宦惟知效忠君主,较之锦衣卫自然更为可靠。这般情形下,锦衣卫虽表面风光,实则早失宠信。蛟龙会身处其间,料亦难获提拔。不如借此契机,劝诱蛟龙会同我教共谋大计。”

唐书文望着朱圭的目光中尽是欣慰,言道:“我儿怀此智略,何患大业不成。”言罢轻叹一声,道:“然你终究年少,未能将诸事筹谋周详。”朱圭拱手道:“恳请义父教诲。”唐书文道:“不错,锦衣卫较之往昔确然失势,然终属帝王近卫,更兼积年历练,较之内廷阉宦尤宜担纲实务。永乐帝绝非愚人,自能明辨利害。凡紧要事务,终须仰仗锦衣卫。若其果真失势,蛟龙会何故经年未有异动?”朱圭闻听此言,立时憬悟其理,恭声道:“是儿思虑欠妥。”

唐书文言道:“至于你所言的那个于谦,若果真乃是大才,不妨思量思量手段延揽入我白莲教。”朱圭应道:“孩儿亦是如此思忖。”唐书文续道:“我白莲教虽势力颇盛,然教中堪用之士实属有限。竭力招纳贤才,圣教方能日益兴盛,来日方有更大把握颠覆朱明江山。”言及此处,其目光悄然端详朱圭面容神色。朱圭颔首道:“孩儿愿遵义父号令!”见其神色如常,唐书文唇角掠过一抹笑意,吩咐道:“且去歇息罢。”朱圭起身告退,返归己室。

朱圭返回房间,未见徐辉祖身影,急忙叫来高恭询问徐辉祖去向,高恭回应道:“徐管家去了后院。”朱圭点点头,来到后院找寻,果然瞧见徐辉祖坐在后院马厩的草堆上自斟自饮。朱圭快步走近,坐在一侧,道:“我来陪徐爷爷喝几杯。”徐辉祖面色沉静,默默递给朱圭一只酒杯,为他斟满酒。朱圭一饮而尽,见徐辉祖神情阴晴不定,叹息道:“徐爷爷,咱们如今投奔白莲教也是权宜之计。不这样做,怎样重夺皇位?”

徐辉祖言道:“我自然清楚你的心思,只是胸中郁结难消。遥想当年,太祖倾力镇压白莲教,几乎将其剿灭殆尽。怎奈先帝误信黄湜谏言,未予白莲教致命重创,致使其死灰复燃。”朱圭轻叹道:“徐爷爷终究难以释怀太祖遗训。”徐辉祖肃然道:“我自束发之年便随家父效命于太祖麾下,太祖待我徐氏恩同再造,岂敢淡忘太祖训诫?”朱圭默然凝视徐辉祖,深知这位大明的两朝老臣此刻心绪纷乱。实则自朱圭提议依附白莲教以来,徐辉祖对此始终心存介怀。

两人一时间陷入静默,彼此推杯送盏饮了数杯。片刻后,朱圭开口道:“辛苦徐爷爷了。”徐辉祖摆摆手,道:“我答应过先帝,无论如何也要保你周全。既然你已拿定主意,我便鼎力相助。即便你要投奔鞑靼或是瓦剌,借助异族势力夺回帝位,我也是赞同的。”朱圭道:“徐爷爷,我朱文圭纵使再想重夺皇位,也断不会借助异族之力。”他昂首望向夜空,道:“昔日太祖与中山王历经千辛万苦,方才驱逐胡虏光复华夏,我身为太祖子孙,怎能为一己私怨而引来外寇祸乱中原?”

徐辉祖颔首,喟叹一声,道:“我如今的年岁,不知还能苟延几载。余生之中,只要能助你重夺懿文太子一脉的皇位,九泉之下也可无愧于太祖与先帝。”听罢此言,朱圭胸中顿生暖意,应道:“徐爷爷体魄健朗,寿至耄耋亦非难事。届时,我光复社稷,仍需仰赖徐爷爷!”徐辉祖莞尔,默然不语,心下却如沸鼎翻腾,心想:“太祖啊,昔日懿文太子何等蒙您器重,又怎能料到他子孙的龙椅竟遭燕逆篡夺?”

便在此时,院墙外传来一阵窸窣响动,随即一道黑影跃过院墙,闪至后院中央。二人俱是一怔,掩住口鼻屏息凝神。但见那黑影倏地窜上二楼窗外,在屋脊上飞掠而过,其势迅捷如风,竟未激起半点声息。两人目睹此景,不禁暗自喝彩:“当真身轻如燕!”黑影转瞬掠至某扇窗前,朱圭定睛辨认,那正是唐书文的居室。

“砰”的巨响,唐书文撞窗而出,身形腾空而起,蓦地拧身拍出一掌。黑影急忙架挡,唐书文攻势遭阻当即拆解,旋即又劈出一掌。黑影扭身躲闪,足尖轻点檐角,身形便疾掠而出。唐书文紧追不舍,探手擒住黑影肩胛。黑影旋身砸来重拳,唐书文偏头避过,顺势还以鞭腿。这记重踢正中黑影心窝,黑影痛叫半声,整个人便从高空跌落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