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对于父亲,郑天恩深感抱歉。父亲为了陪他上学,长途奔波来到辽西,还险些出了差错。昨天晚上,面对父亲和司机据理力争的理论,郑天恩却置之不顾,若不是交警闻讯来的及时,父亲很可能被那司机的爪牙殴打一气。
新学期的第一天,郑业成陪他办理完相关手续,打点好琐屑,又告诫郑天恩凡事留个心,别粗心大意的,机场送别的时候,加了一句叫他留意人心“深不可测”的话。即便父亲不说,郑天恩多少能体味到“江湖险恶”四字之重。
“爸爸,再见了!”黄昏,郑天恩仰望着斑斓的茫茫深空,心里的小声音在喊,听着飞机隆隆的响音,他孤寂而无助的心脏被震裂了。父亲真得就乘飞机回QHD了,将他真得就抛在了深空之外,数不清的孤清真得就对他罩了下来。除了随身佩戴的观音坠之外,郑天恩找不到可以聊以慰藉的东西。圣洁的观音,托在郑天恩的手心上,迎着夕阳的金辉,美眷如花般的绽放着光泽,当下恰作了郑天恩调节满腹怃然的心理防线。
郑天恩刚准备拦车回学校,一个电话却打了进来,是个长途电话。郑天恩端详的看着手机屏上显示的汪佳蕙的名字,心底的惊喜霎时浮到了眼前。
他很快接通了电话。
汪佳蕙的“大喇叭”上来就没消停,没等郑天恩说声“喂”的礼貌语,她已经信马由缰的炮轰一气。她先是说陆晓彤不够义气,算什么朋友,到了大连学法律学就摆起律师谱,连一个电话也不打,以后见了面非要修整她。当然,郑天恩听得出来,那是她的玩笑话,话音里的兴奋总是遮不住的。
接下来的谈话,倒让郑天恩听得万分震撼。他没料到,汪佳蕙居然说到他和陆晓彤的事,说你们两个中学时就暗恋着对方,却始终没有互相表白一下心声,现在各奔东西有没有后悔。郑天恩没想到,汪佳蕙说的这么直接,倒叫他脸上一红,不知道该如何答话。他埋怨汪佳蕙是八卦,借口敷衍了过去。后来,郑天恩也思量过这件事,自己到底和陆晓彤有没有缘分,假若现在非要说到缘分,那就只能说彼此的大学生涯是在同一国家同一省区度过的,毕竟从心理上占住了两个“相同”。
电话里,几乎是汪佳蕙在说话,听她话里的意思,她的适应能力倒挺强,刚进昆明旅游学校才一天,就融入了集体生活,人际关系处理的很牛。当地学生的话,让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就是罂粟花,虽然在家乡有所听闻,但没大家说的那样过瘾好奇。她对郑天恩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罂粟花的事,还说有机会定要亲自欣赏一下。
饱足的四十分钟过去了,汪佳蕙才意犹未尽的挂了电话。汪佳蕙的声音,让郑天恩的听觉免疫显得很逊色,电话那头的声音刚一断,就让他有种失聪的危险!电话是挂了,但天也黑了一半。
郑天恩乘坐公交车,到了一家中型超市门口,下了车。来学校的第一天,琐事难免会多,基本的生活用品是必须准备的。在陌生的超市里,郑天恩花费了约摸二十分钟的时间,总算一次性把盥洗品购的齐全。付了款,只身走出了超市。
这一夜,是郑天恩在辽西经历的第二次。说到对这里最敏感的,要数苍茫的夜幕了,因为夜色是一个人最孤单时的深渊,伸手够不到天外列属于美好的眷恋。对脚下的柏油马路,郑天恩还算得上熟悉,因为白天就和父亲在这里走过,当下距离学校应该还有五十余米。所以,郑天恩拎着购物袋,安步当车的朝大学走去。
没走出一段路,猛然间,郑天恩全身神经的感知力集中到了左脸上,那种预感的确是有不明物几乎是贴着左脸擦了过去,然后,锋锐的不明物不偏斜的刺在了前方不远的大柳树上。那力度全然震得柳树一颤。郑天恩回过神来看,却惊怔的发现一支彩翼飞镖嵌进树身一寸之多,他赶紧回头探视,竟没发现半个可疑的人迹。除了路边那些用肉眼看就知道不是嫌疑者的,郑天恩携着满怀错愕,找不到丝毫生嫌的因素。再看那飞镖,没什么特别,根本就是娱乐场所选用的那种。这太古怪了,郑天恩盯着飞镖,摸不到头脑:也许是从附近居民楼无意中飞出来的,主人怕生事,也就没挺身出来说是自己的飞镖,万一碰上除了像自己之外的恶茬,肯定少不了纠纷。除了这样的解释,郑天恩想不出更精确的缘由。但是从掷镖的迹象和力度上分析,根本就大有问题,那样的发镖几乎没有纰漏,倒像行家所为。再回头看时,郑天恩不禁毛骨悚然,若是碰到像煞七和星九那样的无赖,想要对付自己看来是轻而易举,自己很可能就在不知觉的状态下吃掉苦头。除了恶作剧,谁会动真格的?初来乍到,又会有谁恶作剧?郑天恩左右想不通,脑子里有大片问号徘徊。
郑天恩拔掉那支飞镖,放进了背包。初来乍到,还是谨慎为上策,除了这样警告自己外,郑天恩的心底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。很快,他朝前大踏步的走了一段路,远离了那晦气之所,不时向左右审视几眼。这时,电话偏逢响了起来。电话的铃声,使郑天恩的紧张完全暴露出来,让他倒吸了口气。莫不是不善的来者,又要通过电话恐吓自己?但是,电话除了亲友和学校知道,并无他人清楚。踌躇间,他已经翻开了机盖,眼前竟是一亮。至于心里堆积起来的那些担忧和焦虑被抛到九霄云外哪个角落,郑天恩也顾不得了,他很快惊喜交集的接通了郑太太的电话。郑太太又是千言万语的叮咛,要儿子务必保重身体,注意人身的安全。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!
(二)
当郑天恩赶回宿舍的时候,心情才宽松许多。白天没有赶来的学生,此时也都安排住进了宿舍。宿舍五名成员,也许彼此开始生疏的缘故,宿舍里明显很安静。
像两人白天办理手续时说的那样,郑天恩和李东旭果然分到了同一所集体宿舍。郑天恩一走进宿舍里面,惊喜的发现李东旭正躺在整洁素白的床单里,就上前对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。李东旭很客气,也很健谈,是带着感激的,对郑天恩多聊了几句。彼此问了问各自的名姓、籍贯以及电话之类的基本情况,多少涉及了一些兴趣及交女朋友的话题。如果不是李东旭热衷于交谈,言语节俭的郑天恩知道自己不会说出那么多的话。
言谈间,郑天恩多少也了解了李东旭的身世,他是BJ男孩,从小生母亡故,家里还有一位年迈的祖母以及一个待业青年的大哥李辉,自从身为集团处长的父亲三年前弥留大限之后,李家的生活处境每况愈下,甚至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。李辉身为家庭的长子,因父亲在位而不知居安思危,荒废了学业不说,却身无一技之长,父亲杳逝于淋巴癌后,他就逐渐沦陷到了社会待业的大潮中。让李东旭感恩的是,大哥李辉对他就像父亲一样照顾有加,兄弟感情格外要好,被他形容成双面胶一样形影难分。李东旭的意思是,他很悔恨自己辜负了祖母与大哥的厚望,不知怎得就阴错阳差考进了这僻远的辽西。
不由自主,审视着李东旭,郑天恩的心里生出一股悲悯之情。
而后,郑天恩坐回自己的床位,百感错杂的盯着那支飞镖看了一阵,随即就不假思索的把它塞进了旅行箱,省的眼见心烦。这是麻烦,郑天恩的直觉能催发出他这样的想法。然而,当他第三天无意中翻到这支飞镖的时候,感觉喉结有些塞肿,情绪又降温到了那天晚上。将这败坏情绪再度一扫而尽的,是室友姜尚友送来的那封书信。姜尚友还跟他开玩笑的说,是大连女友送来的信。
大连?郑天恩思忖了一秒,心绪顿时由地狱飞进了天堂,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包揽住了。他看着姜尚友那张可爱的脸,似乎幸福被握在他手里,就兴奋的接过那封精致的书信。
“是女朋友吗?”姜尚友再问,好像非要从郑天恩嘴里套出实话,他才甘心走开。
郑天恩顾不上答话,只好对姜尚友一点头,就小心翼翼的拆开那封饱含希冀的信笺。
陆晓彤的消息远比汪佳蕙来得浪漫而有格调,她以书面的形式,把自己的现况以及彼此的过去、感情、友谊,通体的长篇谈论了一番,聊表思念。她的一式两联,把祝福带给了两位好友。
这封纸短情长的书信,揪动着郑天恩的每根感性神经,让他看得悲喜重重。握着信笺,他惊奇的发现,陆晓彤用着字号稍小的文字,附录着“眷恋故去月圆,思念跆拳同欢,还望诸君珍重,友谊相聚眼前”。
跆拳道告别的一幕,又在郑天恩眼前划过,让他看着书信直发呆。
(三)
大学的前半月,新生还真够忙碌。忙着熟悉这楼那楼的方位,这厅那厅的所在,忙着在教室纷纷开诚布公的介绍彼此,忙着搬书发书,忙着悉听领导教员的这会那会,大事不多小事不断。郑天恩所在的广告学教室,“幅员”辽阔,人口众多,认起人来比较费事。郑天恩除了对李东旭的名号叫的顺嘴外,其他人根本就很含糊。对于姜尚友,他总是玩笑的给人家掐尾断字,直截了当的喊“姜尚”,在么就是“子牙兄”,既省事又熟悉。好在姜尚友心宽体胖不和他计较,要换成下铺的甄城那就吃弹子了。曾经李东旭就心直口快的喊甄城为“不真诚”,险些被他枪林弹雨的喷杀掉,要不是李东旭精明的绕开了话题,非要惹出事端。
当新生彼此来不及熟知各自的名姓时,一周军训的消息公布下来了。在这段军事化训练中,新生在深感疲惫,甚至实践了那句“掉皮掉肉不掉队”的同时,更深的了解了彼此。“军训”,在学生心里,尤其是在那些娇子心目中,是吃苦的代名词。就单这日头,好像和大家作对似的,军训前还是阴雨空濛,偏赶上这几天烈日当头,酷暑炎炎。虽说辽西的酷热算不上绝对的够味,但每天这样风吹日晒也够大家折磨的。大家不知道多少次,诅咒过天气的残酷和训练的严酷。
别看李东旭长得眉清目秀,人高马大,若论选美男他绝对够格,可是从体格上他就败下阵来。军训不到两天,他的问题最多,先是头痛脑热,头昏目眩,到了第四天竟发展到腹部痉挛。李东旭说自己有胃痛的毛病,现在导员要商量着送他去市中心医院作检查。望着李东旭因痛苦而变得狰狞的面孔,郑天恩真替他担心,所以他向陈导员报告要求陪护。想来近半月李东旭对自己的友善,很令郑天恩感动,现在义无反顾的照顾他一下也是理之所当。
郑天恩和李东旭,彼此都非常欣赏对方。
郑天恩最受不了别人对他好,李东旭绝对算一个。忘带饭卡,李东旭找各种理由借他使用;第一周上课,眼看要迟到,李东旭二话没说,硬是执意要等郑天恩哪怕迟到,被班主任凌教员责斥一顿也无怨言;最不好相处的就是那个叫甄城的,好几次找过郑天恩的麻烦,即使李东旭清楚郑天恩完全可以应付他,但还是挺身救急,冒着被甄城请来的当地人威胁的气势,毫不显畏惧……郑天恩最气愤的,也是这个甄城,总是仗势欺人,倚着“本地人就是霸道”的傲气自居,隔三差五的就在宿舍里搞出些动荡来。郑天恩忍无可忍的时候,也和他肝火中烧的动过粗,但都是适可而止,免得得罪了像煞七那样的小人。这次,要送李东旭前往市中院就医,郑天恩明显看到甄城那幸灾乐祸的眼色在作怪,除了狠狠的瞪视他一眼,根本来不及理论什么就匆匆上了救护车。
当郑天恩并导员教员在急诊室外焦灼的等待时,他们却等来了一个意外而震撼的消息。
医生不动声色的走出急诊室,第一句话就是:
“谁是病人的家属?”
陈导员上前表明了身份与情况,才从医生的口中得知李东旭患有先心病,也就是先天性心脏病,这消息把在场的每个人都惊住了。
郑天恩谈病色变,瞪大眼睛望着面情肃然的医生,心脏几乎要坠到地心去。虽然和李东旭接触的时间很有限,但相处的几天里相濡以沫,从感性层面上思虑,李东旭很可能会成为他今后的挚友。当下,他无法接受这项事实,或许医生诊断失误。他激动的冲进病房,凌教员急忙喊了他一声。郑天恩没有在意教员的话,但他明白教员的意思是要他慎言,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。
随着病房门一关,郑天恩已经伫立在了李东旭的病床前。他担忧的望着李东旭憔悴的脸色,心底接连的打鼓,生怕一个激动说破了嘴。
这时,李东旭虚弱的张开了双眼,但他硬是坐了起来。他招呼郑天恩坐到床前,竟单刀直入的说:
“不用担心,我这病我了解,是心脏病。”
郑天恩惊异的望着他,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病例知根知底,面对他,他不知该如何措辞安慰。
“这病是与生俱来的,二十多年过去了,我都平安无事,老天不会把我收回去的。谢谢你,郑天恩!能结识你这位朋友,我不后悔来到这里。”
郑天恩再次没想到,李东旭的表现如此勇敢和坦然,换成自己,一定是抑郁寡欢的。李东旭的几句话,让他不知如何调整心情,就好像自己是病号,在需要别人说慰藉的话。
“你现在感觉怎样?腹部还痛吗?”郑天恩关心的问。
“没问题了,就是早餐没吃,肚子一直在对我叫嚣,现在饿了。”他一边笑,一边用双手拍了拍肚子,表示饥饿难耐。
看着他调皮而像没事人似的,郑天恩多少放掉了担心,被他的乐观气感染了。
“好吧,你稍等,我到附近买些补品和水果,很快的!”郑天恩站了起来,对他笑了笑。
刚回身要走,郑天恩竟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。她是班里的一位女学生,而且手中带着一篮水果和点心,那晶莹的提子看上去犹如它的主人一样姣好诱人。由于那女孩在班上长相出众,男生们私下议论过她,所以郑天恩认识,能叫得上名字,就惊喜的喊了一声:
“何宁!”
何宁朝郑天恩笑了笑,又对他摆了摆手,示意郑天恩出来,似乎有话要说。
郑天恩会意了,望了李东旭一眼,转身走了出去。
门外的导员教员看着郑天恩走了出来,上前问了他几句李东旭的情绪和心态问题,转身冲进了病房。
郑天恩站在医院的走廊里,弄明白了何宁的来意,指着她手中的水果篮说:
“这些,是送给李东旭的吗?”
何宁毫无羞敛,性格倒和汪佳蕙有异曲同工的地方,直率的说道:
“是的,你替我把这些水果带给李东旭,告诉他安心保养身体。男子汉无所畏惧,有时间我会探望他的。”扬手把水果篮塞给了郑天恩,说了声再见,转身走掉了。
郑天恩有点像丈二和尚,来不及问上一句“出师何名”的话,她倒干脆的走掉了。唯独她遗留下的那股钻鼻的香水味,让郑天恩产生无数想象。无数想象万流归宗,汇成一股,那就是“何宁对那帅气的李东旭一见钟情”。郑天恩这样想着,有些为卧床的李东旭高兴。说不好人家是因祸得福。